失憶【諒解】備忘鹿|彭秀慧專訪:人生不需要下下都好正

假若沒有跟彭秀慧真正面對面交談過,會以為她是典型電視劇裡頭那種業界女強人,沒有意想中的不苟言笑、獨行獨斷或話不饒人, 眼前的她是一個特別喜歡聊天的人。明明一口氣接受八間媒體訪問,換了一身衣服、喝一口咖啡提神,居然還能滔滔不絕聊到幾乎超時,off-cam也繼續聊;聊到一半甚至產生一種錯覺,會覺得主客互換,那八間媒體是被彭秀慧訪問,可見她「E」人能量十足。

Like mother like daughter,她的這份外向大概來自母親,言談間她述說與母親的往事,也恰如照一面鏡,對照著現在的自己。這樣外向的母親在生前患有腦退化症,許多記憶突然石沉大海,幾乎無跡可尋。如今在母親離去的兩年後,她受到啟發自編自演獨腳戲《失憶【諒解】備忘鹿》,鋪開角色的故事,她將於回憶中迷失、整理,然後再次找到方向。

text.yui 
photo.OiyanChan 
makeup. Sharon Lam 
hair. Jo Lam @ Salon Trinity 
wardrobe.Weekend Max Mara 
venue.No.5 Studio HK 

悔未認真讀歷史

彭秀慧自小父母離異,她一直跟著母親生活,家庭作風相對自由。而因為這樣的成長環境,生活早早便自立, 懂得照顧自己。「環境上同性格上都有些影響的,因為爸爸媽媽在我還很小的時候便分開,我跟媽媽住。而媽媽都要工作,所以好多時我都自己待在家,有時就會跟同學出街玩,有時會去同學家瞓,真的是小時候已經是周圍『貢』。但又不是去做壞事的,只是去同學家過夜,甚至跟同學媽咪都好friend。」

那個年代雖然重視成績,但尚未有「虎媽」、「虎爸」的管教概念,家長大多都在外奔走搵食。「他們從來沒有睇過我功課,一直都是自己搞掂自己。事實上,他們也對我的功課興趣不大。當時的父母大多是這樣教小朋友的,很少好像現在的家長一樣,要捉住你做功課幫你睇功課,又要監著小朋友溫書補習。我們小時候沒有這些事。不過我又沒有令過父母擔心,因為小學時候成績確實不俗,他們也真的更放任我;升上中學後亦都已經開始大個,性格好外向,基本上都是自己照顧自己,不太需要向他們交代。」

家裡實施無為而治,但她在學業上也從來生生性性穩穩陣陣,小學中學皆入讀九龍名校。彭秀慧形容自己從來都不是乖學生那一掛,指自己雖然小學時期成績不俗, 但中學校內成績卻是平平。「讀書叻一定不是!從來都不是。我從小到大都是死靠小聰明,全部科目都不溫習,全部臨急抱佛腳。我是一個這樣的人。但又會好好運,會記得所有溫習過的東西!你別以為我是乖學生, 絕對不是,只是我間學校好乖。」自稱靠聰明讀書,但她當年會考卻考到了二十二分的佳績,可以原校升讀中六:「我記得放榜那天老師都有少少意外,見到我成績都不俗。」當然,她選擇升上演藝學院實現演員夢,又是另一個故事。

無悔選擇,也無悔自己當年不是「乖學生」。她讀書時期反而有一個小遺憾,是後悔自己沒有好好讀歷史。「但願我當時識理解,那我讀歷史時便不會太辛苦。我覺得我其中一個小遺憾,是當時沒有理解到歷史的重要性,還有掌握讀歷史的方法。如果我是老師的話,我會構思好多方法去令到同學對歷史產生興趣。歷史是我最差那科,當年我拎E。因為我沒有興趣上堂,只是到溫習的時候死背爛背,整個Italian Revolution(意大利統一復興運動)都是死背的,可以完全背錯了隔籬版的內容。」

她悔道書到用時方恨少。「因為你不是在讀書,而只是為了應付考試,長大後才發現不值,因為其實那些時間,是可以好好地認真思考那些知識,或者去理解知識,對你思考有很大幫助。但我當日只知道要應付考試,所以我覺得這個是bugs來的。我但願我早知道,原來理解一個學科,跟我要取得一個學科的分數,是兩件事來的。」

不再肯真摯不再肯相對望

突然執著於歷史,多少也跟母親生前患腦退化症有關。2022年,彭秀慧的母親離開人世,她憶起與母親共度的最後日子,是平靜的。「我媽媽最後一段日子是沉默的、默不作聲。好多老人家最後都不再說話,只會靜靜地觀察,看著世界。好有限地發聲、好有限地給予反應,是一個這樣的狀態。」

母親離開的那天,彭秀慧擺了一個大烏龍。「我一個好朋友是護士,那天她比我早一點點到達。到醫院的時候,她已經早一步知道母親的情況,從床邊簾子冒頭, 向我搖一搖頭,我忘了她好像是說了『沒事』還是甚麼話。因此那一刻我以為沒事,媽媽只是暈了,於是乎我走到床邊,握著我媽媽的手。她的手很暖,跟平時入睡的狀態差不多,於是我就像平時跟她講話。然後我朋友見狀便說『不是,她走了』,我才知道原來朋友剛才的反應是安慰我,讓我別傷心。這是我跟母親最後的一次見面。」但她也坦言,自己對母親的離去早做好準備。「始終媽媽年紀大。會傷心,但會知道要接受。」

彭秀慧對上一齣獨腳戲是《Tiffany》。事隔12年,受到母親的啟發,她好想寫一個關於記憶的故事,更正確來說,是一個關於失憶的故事。這部獨腳戲叫作《失憶【諒解】備忘鹿》,改了郭富城的同名歌一粒字,將「錄」改成「鹿」。「好像是隻鹿找我,不是我找到隻鹿。」她解釋:「當時想寫一個失憶的故事,上網時不為意彈出這首歌《失憶【諒解】備忘錄》,而我好快就見到個字不是『錄』是『鹿』,啟發到我去做這個設定……鹿角原來是fade-out memory,這是其中一點,其他的意思大家要到時看才知道。」

「哇!自己原來一路都沒有留意過歌詞,原來裡頭『咁有嘢』!像還歌詞一個公道。」學彭秀慧重新把歌曲聽一遍,才知道以往完全忽略了歌詞的意義,只顧著看郭富城熱舞。再細看歌詞:「我避你又發現你避我眼光/不再肯真摯不再肯相對望/請體恤見諒請大家都備忘/潮流是遺忘無力抗」——這不就是我們現代的狀況嗎?「因為想借用曲名作劇名, 所以我都特意去找了歌詞作者小美授權,以示尊重。而她也好開心、好歡迎,更跟我分享了一些當時創作的原因,都是在回應當下她眼見到的事情, 我們都不約而同地覺得正在呼應當下,所以歷史真的是一個循環來的。」如果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, 即使溫習歷史未必能避免人類犯錯,或者能夠讓我們少受一點苦。

但願能多似她一些

除了溫習歷史,記住自身歷史也很重要。母親剛患上腦退化症的時候,彭秀慧有一段時間特別執著對方記不記得往事,放舊的影片播舊的音樂,希望能喚回她的記憶,但母親後期已經不太願意開口說話。關於她與母親的回憶,她想起了許多童年時候的片段。「記得第一次去旅行是在讀小學的時候, 我們跟團去菲律賓,記得我們去看火山啦,記得我們去到間餐廳停電啦!當年菲律賓停電是很常見的。我媽媽跟餐廳歌手聊開了,又循例叫我出去彈琴啦。『你學琴㗎嘛,你出去表演吓啦!』把我推去尷尬之頂點!但我最後沒有彈到,因為完全不享受。」

她又憶起小時候,跟母親去九龍城寨看牙醫。「我那時每隔一段時間便去城寨睇牙醫,每個星期都要去一次。因為我當時小學是上下午班的,那我們每次都是早上10點多起來,坐巴士去城寨睇牙醫、箍牙、整理牙托,是她介紹城寨了這個地方讓我去認識。」她會記得城寨,是基於跟母親這一個共同回憶。

彭秀慧笑言, 如果母親去測MBTI , I (Introversion)與E(Extraversion)之間她無疑一定是「E人」。「她好外向好social,喜歡周圍跟人聊天,周圍同人打交道;對於任何事情她都想有建議,去到餐廳吃飯,人家煮了一道菜,她會建議人家可以怎麼樣煮,她可以是一個意見多多的人。此外她性格好敏感,有時不算很nice。她那種友善是很局部的,小時候我的同學都特別怕她,覺得她很兇……這是我認識的她,小時候的印象。」

直到母親患腦退化症後,彭秀慧翻出了許多母親的舊照片,透過這些回憶片段,她彷彿重新把母親認識一遍。「其實我每一個做子女的,都很容易忘記,媽媽有未做媽媽之前的她。但我也只能夠憑著舊照片去尋找推敲她以往是怎麼樣的人,因為她從沒有講過。發覺原來她年輕的時候這麼精采、這麼青春,去過那麼多地方、拍過那麼多照片、有那麼多朋友。那刻就會覺得好想知她以前的事,好像重新認識她似的,好陌生。」可惜的是,在彭秀慧重新認識母親以後,她已經無法向對方求證過去。她後悔自己的好奇來得太遲,因此她現在會特別鼓勵其他人,多與父母交談,去詢問他們以往的人生故事。

「『你未生我之前,其實你係點㗎?』你要對他們好奇,從沒有人想過,仔女是可以對父母好奇的。」她續說:「可能你要他講他自己都不記得了。但他們其實好清楚自己,我甚至覺得我媽媽生活得比我更清楚,我以為我好跳脫,她比我跳脫一百倍。她年輕時侯又『烈女』又破格,看到她的打扮,看到她對自己的自信……看著舊照片我有一種感覺,是但願我能夠再似她多些。我真的好想要她那種甚麼都不怕的勇敢,是我沒有無遺傳到的事物。」

你執起 丟掉它囉

「當然,她有些地方是我以前好嫌棄的。」說畢回憶,提到了「諒解」的部分。近年很流行一種講法,是幸運的人用童年去治癒一生,不幸的人用一生去治癒童年。「在我的成長中父母媽媽從來都不是巨人,他們都沒有企圖建立巨人的形象,所以我要接受的是,我看到一些我不想學習、不想相似的面向,但慢慢我能諒解到。」那麼是否非得要學會諒解不可?彭秀慧對此保持開放:「有沒有智慧同空間去包容,我覺得因人而異,好難講。」

她續說:「如果你開始去思考『我是否應該』,那其實你已經有一個出發點——你想件事好。那種好不僅是意指你與她的關係,是你好,你好那種好——如果地上有一件垃圾,你執起,丟掉它囉——受益的會是誰,可能是我自己,與環境無關而是我自己感舒服。當你用這樣的方式去思考的時候,諒解所需要的動力,原來會減少了、變得容易了。」轉變心態,往往比轉變其他人來得容易。或者成長就是一個不斷執起垃圾的過程。

彭秀慧援引佛教的因緣果報去進一步說明。「種善因我覺得是一個挺好的理解方法,你不是要益街坊,而是把那個善留給自己。一個對你落井下石的人,你永記,但你選擇與對方保持距離,你見不到他便無需要動氣去恨他;然而我不是真正諒解他,也不需要去諒解,因為他並不重要。但對方是重要的話, 你要想清楚,那個籌碼是甚麼?可能有些事情做起來,原來比你想象中容易。那些你以為會打不開的門,但其實原來推開也不過如此。試下囉,唔使死的我估。」

不過她又重申,寫《失憶【諒解】備忘鹿》不是為了治癒自己,她自己並無所謂創傷。「我覺得現在不是小朋友的時候啦。小朋友講起今日在學校被人欺負,都會哭得委屈又哽咽不停。但到今日,如果發生重複的事情,我們的表達方法可能已經很不同。那種鮮血淋漓,也未必是要活生生要擺在眼前的。坦白講,這個劇本並非要聚焦在我自己的創傷,我甚至不覺得自己有創傷,只是我有一種好重的感受觸動我去寫,所以我不是要將某一種痛去放大。 」

關於49+1 

2005年彭秀慧30歲,當時她創作了首部自編自導舞台劇《29+1》;如今她49歲,下一年將迎來「49+1」。被問到會否因老去感焦慮,她雲淡風輕道焦慮都沒有用,要來的始終都會來,根本別無選擇。「無得揀的,要發生的你以為自己再健康都可以發生,所以沒得焦慮。好好活囉,好好活。除了回憶以前,也要創造回憶,令你現在的活都有價值,不只是眷戀以前。」

她又以自己的經驗為例,回顧自己的30歲。「你細想一下,大家認識我是在《29+1》,但其實我30歲前做過甚麼,都不太多人在乎。而其實我30歲之前都做過好多演出,都沒有提過我做過《元宵》、做過《仲夏夜之夢》、做過《非常偵探》……換言之30歲之後,仍然可以有好多里程碑啦,即使30歲之前你把時間全用去耍廢,30歲之後,其實你還有時間讓你create。」她直言,30歲才見到自己人生有轉折。

「30歲有徬徨,但得意的是你可以扭軚,你可以落車,可以轉車,你可以轉搭其他交通工具;前面仍然有好多的冒險,可以把握這個機會。如果30歲帶給你有若干的迷惘, 你不需要擔憂,因為30歲去到50歲這20年好長,中間你可以做好多事,亦都可以發生好多事。到49+1,你問彭秀慧能否再create,我覺得自己是有的,但好多人未必有這樣想法……大部分人有家庭有枷鎖,開始有好多考量,會覺得自己選擇變少了。來到49+1,又是另一個階段囉。」

她直言自己對老去並不恐懼。「這是為甚麼,我覺得自己是時候要寫這部獨腳戲,它對於我來說就是一個對自己的evaluation(評估)。」身邊的朋友一同成長,一同進步, 大家都是「咁高咁大」。「但我仍然覺得可以保持到我與年輕人溝通的調皮啊。女人是要keep的,但不會是最重要的事;倒不如說,keep外表之外也要keep住處於世界個Loop,在世界入面跟不同人溝通。」她又指,如果大家在現在的人生階段,覺得自己不夠好,也不需要感到灰心。「其實人生真的不需要,下下都覺得好正;少少唔正,之後又正都可以。我是悲觀底的人,但在悲觀之中尋找快樂,做好自己就好。」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