伍桂麟 腐化見證人

人死了,就讓恩怨情仇隨先人而去,但火化前的最後一面、化灰的後續,還是有人很上心。遺體防腐師伍桂麟(Pasu)以藝術觸覺修復著素未謀面的人,去年更因社會運動推出「逝去同行計劃」,義務為有需要家庭提供身後事支援。他修復的包括在金鐘一躍而下的梁凌杰,對於以死明志這回事,他看到的負面影響比正面的多:「我不會浪漫化這種殉道式行為,今天你不衝出去並非貪生怕死,抗爭是漫漫長路,真的要鬥命長。」

text.陳菁

photo.Bowy Chan

吞下熱牛雜 方為真功夫

Pasu是元祖級Slasher,念藝術設計出身的他,二十年前當過自由身設計師、畫室畫師、教會全職事奉、乒乓球教練,正手抽擊後轉個180度,居然在親友介紹下到殯儀館當遺體防腐學徒。反正家人說他沒一份工做得長,他自己也沒甚麼好介懷,就這樣入了行。行頭極度狹窄,到底要擁有甚麼本領才能投身遺體處理業呢?「分享看過的遺體妝容、不怕劏牛眼也是證明自己有誠意應徵的觀點,你總不能跟人說自己愛看鬼片吧?」Pasu的本領,也許在不動聲色的胃部。他早已聽聞師傅們會隨機加插考驗環節,他也打了個底,頂多不就是吃個肉醬意大利粉。果然,在第一天指導完成後,師傅請他吃飯,面前卻是一碗冒熱氣的牛雜,看起來有點似曾相識:「幸好我吃得下去,我想自己也有點天份。」

巧手和藝術細胞也是他做好份工的技能,他笑言有點像韓國的整容醫生,病人拿來當紅女團成員的照片,醫生便要按著意願動刀:「我的工作似乎更簡單,起碼毋需想像力,還原得自然就夠,更不用擔心會有死亡風險。」無論是被長期病患折磨的灰黃面色,還是車禍造成的血肉模糊,他都按著生前照片,像做雕塑般用填充物修補著。「死亡本來已令家屬感到哀傷,如果看見至親臉上仍有殘缺,想必會構成永久的傷害。儘管最後也要火化、要土葬,起碼最後一面是美好的。」面對處理過的上千遺體,曾經也對死亡忌諱的他,心態漸漸轉化為助人為本,功能如同情緒輔導員,同樣令生者釋懷。這讓他在動刀時更抽離,不因恐懼而產生情緒波動。後來他在冰冷的工作桌上遇過城中富豪,也有被社會唾罵的大奸大惡,發現無論來或去,人都是空無一物,於是他對物質的執著也變得雲淡風輕,面對社會的框架和制約,更能提醒要以忠於自我為先,「睡在這裡的人都很公平,見證死亡反而令我活得自由自在。」

怯 你就做不長

說到底,膽大就是皇道,但所謂膽大豈止和內臟進行親密接觸。現職於中文大學醫學院,除了遺體修復,他也參與員工面試。有些人怕鬼神、有些人怕閒言閒語,這些人都做不長,儘管社會有多思想開明,總有人退避三舍。別忘了,在香港負責遺體事宜的部門叫食環署,正是處理垃圾的那個,別拖太久,快快完事,眼不見為淨。上兩代處理遺體的人是切切實實的邊緣人,紅白二事都不參與、自行避開人際社交,甚至終生維持獨身。儘管行業在廿一世紀仍被視為厭惡性,Pasu卻甚少因職業而感到被厭惡,他還是會去參加聚會,下班後也會去唱K:「回家前我習慣灑上消毒和衣物芬芳噴霧,防腐藥水味也不會殘留,更不會有屍臭味。」對比部分年紀較大、負責搬運遺體的土工會赤手工作,他則套上整套PPE袍,口罩、手套等都缺一不可。

朋友不難交,女朋友則是另一回事:「拍拖要牽手嘛,你想牽她,她真的未必想牽著你。」那年,女友在港大唸心理學,他常取笑對方因為心理質素高,才會接受追求,也樂意十指緊扣,唯一介意的是如何跟雙親交代。他笑著透露,願意由殯儀館減薪到穩定的中大工作,是因為要準備成家,要為外父外母送定心丸。「求婚後她父母才知道我的工作,過往都說是做設計的。但外父說了一句話:在這行業能做得長的,要不就是鐵石心腸,要不就是光明磊落,他似乎是接受了。」

女兒剛過四歲,對父親的工作有基本的概念,去年也一同前往台灣的生死教育學習團,看著行李隨行李帶消失,就如至親過世也是短暫的分別,早晚都會再度相遇。Pasu仍然記得小學時祖母的離開,雖能理解那是一種長時間的失去,但成人同為喪親者,未必有能力再安撫孩子,故此孩童的生死教育是有需要的,「小朋友也有自癒的能力,你不能訛稱祖父母去了旅行,在火化後也不告知,孩子會誤以為被至親拋棄。」儘管親人病榻,由樂觀到暴瘦,也應讓他們一同見證。

沒有真相 仇恨長存

這場社會運動中,他自認非前線,只是後方支援和謀略之士,除了義務為金鐘墮下的梁凌杰修復遺體,也請求別因周梓樂而上寶福山裝修:「當時只可以說這會騷擾其他先人及家屬,其實更大的考量是寶福山只有一條路,很大機會一鑊熟。相信已犧牲的人,不會希望再有人因他而犧牲,大家的思路也需要進化。」在鮮血背後,他看見的是沸騰的情緒,身體被傷害之餘,長久地信守著的價值觀也被打個稀巴爛,不再是單純一條條例的事。

當見證身邊的人犧牲,明明對方的裝備比自己強大百倍,仍然勇於衝前。因為自覺背負著手足,更容易產生拼死的衝動情緒:「這就像個枷鎖,令他們難以走出情緒的圈,但復仇心態很危險,你看金庸小說中要報仇的,最後都會因衝動而事敗。」大家都立於情理的困局,稍為理性或抽身,便會被指責為欠缺人性,當他以處理遺體的專業去分析各種死因無可疑,也曾被視為「鬼」。無論是處理遺體、疏導情緒,或是抗爭,都需要感性和理性兼備,才會有成功的可能:「沒有感性,你不會有同理心;沒有理性,你難以達到目的。」哀傷有五個階段:否認、憤怒、討價還價、沮喪,最後才是接受。儘管是意外身亡或是急性病死,家屬知道原因,總有一天會走出陰霾。反之,案件調查上遇到不公、死因庭也遲遲不開審,喪親者的情緒自然停留在循環之中:「大家連基本的真相都無法得到,不能被說服,怎可能接受現實呢?」

去年十月,他聯同法醫李衍蒨等創立「逝去同行計劃—非自然死亡處理服務」,為親友突然離世的人士提供殯儀咨詢、情緒支援、法證支援、遺體修復和遺物處理的一連串服務。曾經有一個個案,是二十多歲因墮樓而離世的年輕人,警方的調查說沒可疑。一枚拍攝到死狀的照片在網上流傳,並和死者進行比對,後來Pasu發現兩者並非同一人:「這對喪親者來說不單是二次傷害,沒有人想離世親屬的容貌不斷在網上被廣傳,那是上千次的困擾。」他能理解分享者的急切,希望透過相片喚起公眾對事態的關注,但單憑猜測地自封判官或法醫,傷害必然比你按分享鍵的時間更為長遠:「有人很快說沒可疑,但如果我們有求真的心,同樣不應該太快下判斷,都需要講證據。」

計劃雖因運動而起,但服務對象不限抗爭者,有的受情緒病影響,有的純粹死於不幸,也並非黃絲限定。他曾經接觸一對藍絲父母,傾談時嘴邊不時掛著一串藍絲常用詞,也把失去遷怒於抗爭者:「他們同樣困於仇恨中,但我們並非要將藍轉黃,而是希望他們能理解每人都有其價值觀,有時他們在喪親後反而更能理解對方。」誤解減淡,心結漸鬆,對生者來說想必是一種解脫。

沉著應對腐化

基督教沒有因果二字,卻有類似的概念,死後將會接受審判,人也要為生前做過的事承擔。作為基督徒的Pasu也相信所謂的因果,抗爭減少自由行旅客來港,而環觀世界各個地區,香港顯然是被疫情破壞得較輕的例子,冥冥之中地環環相扣。幾乎每個宗教都導人向善,但當然信奉宗教的人都持有不同聲音:「有教友說我是假見證,說我支持暴力,但基督教教我要愛人如己。」當然教友毋需非黑即白,但不少教友都為公義而站出來,徹夜唱詩,甚至站在警察和示威者之間嘗試緩衝。聖經中所講述的鹽與光,在他來說,鹽正是為調和而存在的。

除了基督教,他對其他宗教的生死觀都略有涉獵。當中不淨觀是緬甸南傳佛教僧侶的修行之一,把遺體帶上高山,放置於大自然之中,僧侶圍著死者,見證著屍身的腐化。屍身發脹、長蛆蟲、皮膚液化,就是塵歸塵、土歸土的真實體現。腐化是必然,儘管防腐師有多出色,也不過把過程暫緩:「其實肉身腐化沒太大所謂,但靈魂腐化則能影響全世界。」遺體正因為會腐化,細菌會感染他人,於是人類花盡精力去研究防腐。面對手握權力的腐化靈魂,除了注入防腐的意志,先要理性地沉著應對。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