游乃海 鄭保瑞 命運一定來咬

「你一定會黐X線!」

《命案》的起源,來自廟街算命佬對游乃海說的一番話,已是咸豐年前之事。這電影雖然早早便生了根,但卻一如故事情節般「命途多舛」,來來回回生死未卜。由雛形構思到首稿完成,停一停;企劃開始到真正拍攝,又停一停;拍完又補拍補拍後又修改——整個電影企劃就如一支不受控的探戈,踏出一步又退後幾步;又似走上一段長命斜,一直看不透道路的盡頭,腳筋都已行斷幾條。

首次攜手銀河、挑起導演重擔的鄭保瑞,回憶拍攝過程時講得最多的話是「不知道」、「要試試」,所有事都是未知數,但又不能不試,直到某一刻發現這電影「就係咁」。兩人都覺得,這部電影本身便是一個實驗,而《命案》這個故事,也是一場關於實驗。命運戲裡戲外都張牙舞爪,令整件事添上額外趣味。

**對談內容含少量劇透**

Text. yui
Photo. Oiyan Chan

(游:游乃海   鄭: 鄭保瑞)

促成《命案》的合作契機是甚麼?兩位一編一導最初是如何溝通?

鄭:主要是疫情時沒甚麼事情可以做(兩人大笑)。2020年初我去杜生(杜琪峯)家拜年,杜生提起乃海寫了個劇本叫《命案》,問我有沒有興趣拍。因為知道疫情大家都會停頓下來,沒甚麼要拍的作品,其他project在疫情下也很難執行,恰好空出了些時間,所以就開始了這件事。

游:最初是2008年,當時我跟另一編劇歐健兒構思了雛形。但當時故事有些地方想不通,杜生便說別想了先擱下來。到2013年再接再厲,寫好了第一稿,但後來又擱下來了,直到阿瑞出現杜生說重啟拍攝。

鄭:我知道這劇本乃海已構思了一段頗長的日子,我也聽了一段頗長的日子。

游:因為開頭我想不明白少東(Lokman飾演)這個人物,發現很難代入他的想法。所以我中間停了很久,讀了很多心理學、精神病科的書,慢慢到2013年才開始揣摩到該怎麼樣去寫。

《命案》故事雛形是怎麼樣的?先有主題意念抑或先有故事人物?

游:最初故事的主角不是少東或者大師的(林家棟飾演),而是現在故事開頭的老妓女。原先的故事設定都頗不同,大師算到妓女有死劫,於是想要幫助她脫離。但構思下去,發現都是走不出那些舊有套路,又是講宿命、因果那類主題,感覺不太好玩。以往銀河都拍過許多像《暗花》、《非常突然》、《大隻佬》這類犯罪片,所以我一直想著如何能另闢蹊徑。於是最後就打算直接一點,寫一個算命佬如何去對抗命運,戲軌就是這樣定下來的。 後來核心放在原定是配角的少東身上,寫如何去幫一個充滿殺念的人不殺人,就為這故事生出了不同的講法,角色因而得到了「選擇」。其實你知道無得鬥,只有他自己走的「那一步」,因為一切上天早有著全盤計劃了,順著走就必然迎來死亡。但我由第一日開始,就已經決定了少東必定要成功,哪管大師的下場如何悲慘,大師都一定要幫到他。

觀以往的作品,兩位講故事的風格頗為不同,這次合作《命案》有沒有磨合位?

鄭:一開始都知道我和乃海的創作很不同,也不存在放不放下(ego),但一開始就決定要順著劇本去拍。中間確實是有些無力感的,因為最棘手的是它是場場都不同。是場場風格都有機會不同!而我自己的電影則習慣統一風格,盡量一致地去包裹著那個戲。那是我自己一直以來的方法,但拍著拍著就知道這套方法在《命案》並不奏效。第一場的殺人場面於我來說是拍得最順手的,但後來那些荒謬、幽默的場景,我確實花費了些時間去拿捏。但老實說,一些戲的風格,不會是你或者我期望的面貌,而是那個戲本身就是甚麼面貌,你要順著戲的脈絡去走。我們拍的時候也不知道這個戲會是怎麼樣,到後來他(游乃海)才跟我說,其實這電影在做實驗,一邊拍攝一邊摸索,他看我拍的東西,我看他寫的劇本,大家一路摸著石頭過河。

游:我們都不知道效果怎麼樣。

鄭:就是覺得成品「應該係咁」。

游:真的都不知道。可能再多試幾次,可能又再好一些。

鄭:我們到最後一步後期的時候,真正坐下來看,才覺得這部電影「真係咁」。我們不是不肯定,只是不知道是否真的work,要做了才知道答案,有成品才能去判斷對不對味。這個就是整個《命案》創作過程所經歷的事。

游:其實我跟瑞導沒有甚麼好磨合,要說的話,是我們兩人一起跟這個作品去磨合更多。我free flow的模式構思,也不怎麼框死故事屬於哪種類型,由得戲怎麼樣就怎麼樣,驚慄就驚慄,荒謬就荒謬。坦白講我也有無力感,有時戲中一些元素被放大後,你又會覺得整件事都不同了。如上天要控制幾多?少東的恐怖又要表現幾多?這些事會令到這個戲不斷生變。甚至拍到後來,另一編劇也忍不住說:「這個不是小品來的嗎?為甚麼會變成這樣?」

鄭:(大笑)對啊,為甚麼會愈拍愈辛苦的呢?

游:事情就是這麼奇趣。

鄭:當中那個「道」是很難說得清的,每一個角色,如剛才乃海說的那個「天」。這個「天」的問題由接拍的第一天便不斷困擾著我——到底是不是把它當一個角色去寫?在畫面上是不是要去呈現?然後又會考慮,用畫面呈現的話是否太過火?不呈現的話,觀眾又會否理解不了人物正在面對甚麼?哪怕是一張海報,《命案》兩字,到底是「命」多點抑或「案」多點,我們來來回回都搞得快「反艇」!所以整個作品是有趣的,裡裡外外都有不斷在鬥爭。

今次不少場口都加上了CG效果,是否一開始就決定要做?

鄭:好多畫面我們都拍不出來,例如天和貓,那隻貓甚至要做戲。所以其實到拍完,大家都不知道效果會怎麼樣,因為重要的東西都不能即時在畫面上看得到。(現在的效果是否如你理想?)只能說是力所能及的都做了。當然,香港拍電影的預算很有限,都是能夠做到幾多就幾多。

是偏向悲觀還是樂觀?命運是否真的半點不由人?

鄭:我是悲觀的,但面對命運又希望能樂觀。我相信,世事是擺好的了。但我時常說,你今天遇到不好的事,但那個不是終點來的,可能以後會慢慢延伸成一個好的結果。

游:(沉默半響)「大師」睇相的事,其實是我自己的事來的。當年我剛進無綫電視工作,經過廟街,被兩個朋友硬推了去睇相。結果算命那人,劈頭就說:「你會黐X線!」

鄭:(大笑)廟街睇相佬都是這樣的。

游:那個人好搞笑,又說:「不過你個人樂觀,無事嘅。」我一直都覺得那個人批得好廢。但現在想來,又覺得很有道理。對我來說,面對命途是悲觀的,但是不是完全無力。又不盡然,有些事是做得到的。命運是一定會來咬你的,但要是你做好一點,或者犯錯少一點,也許要咬得輕力些。或者好些幸運的時候,它還會疼惜你一些。

鄭:某些時候我會相信命運,但不會時常去思考它。但如果是半點不由人,命運已經決定好一切,想多也是曬X氣啦。

游:我覺得命很大程度是已經決定好。甚至有時我覺得,自己做這一行也不是我選擇的,而是被安排好了的。但又不能夠因為「命該如此」就亂來,又或者就這樣順應著命運決定好的一切。其實好多風水師都會講的,改一切的東西都是在改你自己,命是不能改的,那是由神明去主宰的。但人要怎麼樣去做,是你決定的,那是人類唯一可以抗爭的事情。

杜Sir常說「止於至善」,你們同意嗎?善惡是否二元對立?

游:就是要這樣。《命案》所有角色都沒有一個完整的名字:大師、少東和老差骨。其實三個角色都在代表著我自己的一些東西——少東是代表著原始慾望;大師代表著善良與同情心;老差骨代表者自律和理性。在天台那場戲,善良輸掉了、同情心失去了、理性被殺死了,就剩下慾望,是人類為所欲為的時候。可是當你知道為所欲為,既損人亦損自己,那是不是仍然要選擇去做呢?寫完這一場戲,我機緣巧合地看到了一篇文章,李嘉誠先生講過「命運是天數與選擇之間的互動」。改不了天,就改自己。

鄭:我認為善與惡是必定有其基本的界線存在,但這些標準放在人身上有時並不成立,有時好心地也能做壞事的。如剛才乃海所舉的例子,同情心殺死了理性,一個人如果甚麼都不理一味幫人,也是行不通的。善惡有界線,但是人是很複雜,善惡放在人身上只會產生模糊。

游:剛才說的三件事在所有人心中都會互相鬥爭。過份的理性可以非常冷酷,過份的同情心也能壞了事情甚至害死人,過份的慾望就更加不用說了。

鄭:然後人沒有慾望也行不通,這樣我們就不想生存了,三件事缺一不可。沒辦法的,中間便是不停地兜轉牽制。我更相信人的複雜性,即使壞人也有溫情的一面。

游:戲中的物理治療師(陳湛文飾演)就是這樣,他並不是故意為惡,只是受上天玩弄走不出陰霾,變成一個病態的人。壞與好其實沒有那麼易分,一個人既有可恨之處亦有可憐之處。

簡單一句總結,好電影需要甚麼?兩位如何評價新生代的電影?

鄭:會引發人思考的。未必一定能打動人,甚至也不必提供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案。哪怕只是能夠講清一個問題,已經是一件很好的事。

游:我也認同。當中一些問題拋出來,令人思考又好,產生共鳴又好,能夠富有感染力便已經很好。

鄭:願意認真面對電影便已經值得欣賞,大家都知道現在這條路都不易行。就好像剛上映的《白日青春》,導演(劉國瑞)的態度以及對於他關心那件事的情感,我知道他如何去對待電影,如何去準備,這些都頗值得欣賞的。

游:如果說是近年,我欣賞《一念無明》的黃進。還有兩個導演的作品,作品目前應該是仍未出街的,但我是很期待,一個是卓亦謙的《年少日記》,一個是祝紫嫣的《但願人長久》。兩個劇本我都讀過,都帶給我一種「嘩!」的感覺,寫得很出色。✈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