黎青龍 戴口罩是常識吧

準備訪問之際,我問黎醫生:「拍片訪問時,除口罩可以嗎?」

黎醫生擰擰頭,沒好氣地說:「影相拍片訪問,我想戴口罩!我想show俾人睇,我們就是要戴口罩,沒理由唔戴。嗰個人唔戴口罩,很癡線,只是硬頸。習近平都有戴!」

沒指名道姓說「嗰個人」是誰,他只揚言:「封關與否,只為香港,不是藍黃。」

閒談提到「嗰個人」的嘴臉很差,但近月來氣色時好時壞?他又說:「我不知她的氣色如何,只知她面皮好厚!」

早前醫護罷工成為焦點,日日如常開工的他,強調一切只是支持封關。「我是支持同事、支持封關,並不是支持罷工。如果做甚麼事可以令政府封關,我就支持做那件事;如果罷工可以令『嗰個人』做多點事,就應該要支持。」

「嗰個人」,好像佛地魔,過程間沒說過她的名字,又似乎,這個特首的名字讓香港人掛上嘴邊,總是充滿詛咒憤慨。

黎青龍向來不想高調,同時擔心港大續約問題,但今次實在忍無可忍。「一早就要封關!中國內地都封了很多城市,為何香港不可以?現在反而是香港被人封關,台灣、新加坡等地都封了我們。難道其他國家歧視我們?我不覺得他們歧視,更覺得他們很正確,如果我們有病,為何要傳染給別人?」

「從醫學角度來看,我認為應該是零感染。就算很難很難,也應該盡量要減低,我們有沙士的經驗,今次絕對應該要準備好一點吧!」

很多人認為,若肝臟有問題,發現時已是末期及無可救藥。黎青龍主治肝病,本來與肺炎沒甚關係,但連肝病權威都出來對政府作出控訴,可見政府無能,市民無力,我城經已病入膏肓。

Text.Nic Wong
Interview.金成、Nic Wong
Photo.Bowy Chan assisted by Stef
Location.Old Bailey

與沙士氣氛相似

疫情來襲,黎青龍雖然只是肝臟內科專科醫生,不屬於現時情況最緊張的呼吸系統科,但他每天一直在香港大學及瑪麗醫院上班。面對疫情,他眼見很多同事很慘、很陰功。「有些同事要入隔離病房做12日,那12日真的不敢見人,你知道嗎,有個瑪麗醫生租了間酒店房來住,不想回家。如果政府做得可以好一點,就不用那麼多人感染;如果醫生感染了,他們的家人也可能感染,就好似打邊爐那個案例……」

2月初醫護罷工5日,最終無奈地階段性結束,依然未能全面封關,黎青龍說現今情況只有些微改善。「當嗰個人宣布從內地入境者必須隔離14日的措施後,真的少了很多人入境,那麼為何她一早不這樣做?現在情況不是好了很多,但我告訴你,最好當然是零個(感染個案),愈少愈好。當今時代應該可以prevent到,我不明白為何她這樣慢。」他的怒火,更席捲食物及衞生局局長陳肇始。「最初護士長(陳肇始)說不用戴mask,就連她自己咳嗽,都只是隨便用手掩掩,我真的不明白。」他相信今次醫護罷工不會帶來長久影響,只希望政府盡快醒覺及改變。

作為資深醫生,他強調自己不是傳染病學科,手上沒有全盤資料,僅憑幾十年的醫學經驗及身處醫院的氣氛,估計疫情發展與沙士那時差不多。「當年沒有人預計到沙士在淘大爆發,真的一點準備都沒有。今次應該會準備好一點吧。何栢良一早講過廁所有機會染病,結果青衣長康邨真的有人在廁所感染到。累積過上次經驗,我們沒有理由仍然處理得這麼差勁。」他還是那一句,愈快全面封關,愈能阻截內地人。

封關與否,是行政問題,抑或政治問題?屬於香港的醫療體系,結果醫治大批內地病人,又是哪方面的問題?黎青龍認為,政府不肯封關,情況與縮減大學醫學院的資助相似,令人忍無可忍。「病人愈來愈多,就要找愈多醫生。政府一方面說醫生不夠,一方面又想cut budget、減少醫科生學額?每每遇上有這些倒行逆施的政策,我一定會走出來發聲。」

以前肝炎,如今肺炎

現在肺炎肆虐,但黎青龍仍是學生的年代,肝病盛行,於是他決心要醫好肝病。「六、七十年代有很多不明來歷的肝病,例如肝癌、肝硬化,我做醫生的最初十年,肝癌末期患者的死亡率高達50%,平均只剩下3至5星期壽命,換句話說,過半人入院後,我都是看著他們離開。後來發現9成以上的亞洲患者都是乙型肝炎,當然想醫好他們。」八十年代起,醫學界使用干擾素治療乙型肝炎,但副作用繁多,而且藥物本身效用不大,於是他致力研發新藥物,1998年起發表對抗乙肝藥物「核苷酸類似物」有效降低肝癌發病,其後醫學研究及論文被醫學界多番引用,堪稱肝臟科國際權威。

病毒,也講潮流。以往經常聽到,吃下不潔食物食水會患肝炎,如今「流行」的卻是以肺病為主的病毒:禽流感、豬流感、沙士、中東呼吸綜合症,以及最近簡稱「武漢肺炎」的新型冠狀病毒。「沒錯,近年傳染病都是肺病,而且都是急切性疫症,可能持續幾個月,之後就會消失,加上大多是病毒引致,未必有藥醫。而肝炎至今依然很重要,例如近年治療如何減低孕婦體內的乙型肝炎水平,我們尚在研究中。」

無可否認,黎青龍早年研究震撼世界,經已救活了無數人的生命,因此近年來全球肝臟科的醫學突破相對減少,可惜港大與黎青龍續約與否,正正與他的研究多少有關。「乙肝醫好了很多,這方面研究的確突破比以往少,但我繼續教書、照做醫生,續約不應該是政治化的。」不只一次,他擔心表態後會有後果,而明年6月再次續約,不想節外生枝。「我從來都不想太高調,正如當日現身支持罷工,其實我不知道當場這麼多人,但我覺得自己要做的事,就應該要做。」

全職教授與兼職人工

這,不是黎青龍的首次發聲。他的「反抗」可追溯至2013年,當年他年屆65歲,踏入大學所訂的退休年齡,他不惜四度減薪申請延遲退休。甚至年滿70歲不能全職教學,他也美其名轉為「兼職」。「他們俾面給我80%的兼職,但既然是教書,我同樣會100%全職教學,所以沒有分別。」坊間有傳他找贊助人捐助自己的薪酬。「現時我是兼職教授,人工不多,是他們主動sponsor我。我未曾主動找過sponsor,只是有人聽到我這個情況,就算不認識我都願意主動捐助,很感動。」值得一提,明年是他在港大教學第五十個年頭,歷年來醫科門生接近一萬人,目前香港的醫生,除了中大畢業的,大多是黎青龍的學生,絕對有功亦有勞。

很多男人需要權力、金錢和女人,黎青龍似乎是異數。「金錢與權力,我真的不大興趣,夠用就得,使乜要咁多?至於Power,少少都唔恨。」早已是肝臟科國際權威,自然遇過無數次被私家醫院挖角,抑或跳出來執業,要成為「月球醫生」甚至「星球醫生」也不困難,偏偏他完全不為所動。「很多醫生都跳出公營,多過一半以上,以我這個年紀來計,幾乎個個都跳了出來。只不過,我從來都沒想過要跳出去。就算大學不跟我續約,我都會照做,死踎吧,希望有人捐錢給我。」想當年月薪20萬,直到近年的5萬、3萬……可想而知,他為了教學、醫人,這些年間犧牲了多少。

貴為國際權威,以為他一身華衣美服,就是愛飲愛食、出入高級場所?非也,他熱愛時裝打扮,出名色彩繽紛,但念舊而不貪新,不太花錢。「人人都說我愛買靚衫,但其實不是啦,好似我今日穿這件Dunhill,一九八幾年買,穿了超過30年。我沒買過Dunhill幾十年喇!就算訂造西裝,我都是每隔兩三年才買一套,五千元左右。我很少掉東西,幸好身形沒有大變,只是老了一點。」就算吃晚飯,他都只是簡簡單單為主,一百多元一餐,很正常吧。

吃了安眠藥四十年

錢銀不是問題,最攞命卻是心情大起大落。從去年中開始,他坦言心情大受影響,非常緊張時事,每每看新聞都哭起來。「我支持我的學生,他們真的很慘,但去年所發生的事,我不敢說得那麼大聲。」他一直盡量保持低調,所以大眾只曾看見他在醫護人鏈中默站,不願接受訪問。「去年分開黃藍,但現在黃藍都一起抗疫,整個香港都一樣慘。」

男人哭吧不是罪,最重要還是勇敢面對。黎青龍自言,吃了二十年膽固醇藥及血壓藥,而且從32歲起便有吃安眠藥的習慣,至今接近四十年。「年輕時,我睡得很好,之後有些emotional的問題,接著就無法睡覺。不吃安眠藥就完全睡不到,試過有次飛去倫敦忘了帶藥,結果那個機程非常慘,喝了很多酒也無法睡。」他還提到,每晚睡了4小時後就會醒一醒,起身又要吃多半粒安眠藥,晚晚如是。「吃了幾十年,沒有副作用,沒所謂。」曾經有一陣子,他更加狂甩頭髮,吃過育髮藥好些又停下。

從未想過,公認為「神童」的黎青龍,讀書叻、醫人叻、事事都叻,精英份子竟然一直備受情緒困擾。「千萬不要說我是精英。我絕對不是一帆風順,低潮多到不懂得從何說起,尤其是感情方面。」感情事,他絕口不提,正如32歲開始服用安眠藥至今,他笑笑帶過就算,往事就由它過去。「我感到讀書及研究是幸運,其他卻沒特別。譬如說,我在2003年五十多歲才真真正正升做教授,正常應該40至45歲升級,自己遲了十年,一點都不順利。」

今年是黎青龍的本命年,72歲,他連忙更正只是71歲。至於問他哪個月份生日,他就佻皮地說:「我唔話俾你聽。」踏入70歲後,他沒太大感覺,反而認為度過40歲那年更深刻。「現在知道自己愈來愈老就算數,慶幸暫時沒有大病,體能還可以。當時卻覺得,40歲應該一枝花嘛,但自己完全沒有,而我真真正正覺得找到那枝花,就是1998年出版那份核苷酸類似物的醫學文章,但那時已是50歲了。」年齡沒有令他完全放下,反而依然慨嘆昔日種種的不如意。

成名太早,英雄卻遲暮

這位神童,3歲讀小學,9歲入男拔中學,16歲獲港大醫學院破格取錄,21歲畢業行醫,22歲入港大教書,英雄本來出少年,但真正成為英雄,卻遲了十年,又有否埋怨上天,只給他天賦,卻不給他其他方面的運氣?他竟然說,從不信教。「我不信神。當年我讀DBS(拔萃男書院),希望信到基督教,但後來發現沒可能,例如第二次世界大戰,幾百萬個猶太人死了,為何沒人救他們?他們沒信奉基督教,但神為何不救他們?他們當中很多人,一些罪行都沒有,神在哪裡?殺他們做甚麼?就算希特拉也不是被神懲罰,後來打到嚟才自殺,這就是最大例子。如果你說惡人有惡報,我隨時想到很多惡人沒有惡報的例證。唉,不說了。」

黎青龍沒有宗教信仰,沒篤信玄學,就連幸運號碼、lucky color都沒有倚賴,認定上天不給任何人特別的運氣。「你看見我色彩豐富,我很喜歡顏色,覺得人醜靠衣裝,既然自己carry到色彩繽紛,為何不穿?我甚麼顏色都喜歡,除了黑色和灰色!」塵世間最受歡迎的顏色,他卻憎到死?「原因是,以前我有個不喜歡的人,他經常穿黑色衫;再婚時穿灰色衫,所以特別不喜歡。」他喜惡分明,只因為一個人穿黑色,就討厭所有人穿黑色了。

沒宗教也不信命運,如何看生死?作為醫生,面對眾多生離死別,他至今依然哭不成聲。「我不敢思考自己的生死,多想也沒用。現在我對著病人,經常受不住而哭,這幾年看到有人死亡,更加沒可能釋懷。就算之前周梓樂同學、陳彥霖同學的離世,我不認識他們,但每次想起都幾乎想喊……」

最後,還是觸碰到他不願多說的黃藍話題。家中有位親政府、前高官的姊姊余黎青萍,去年更獲特首委任入監警會。同一屋簷下,相處幾十年,彼此邏輯思維怎可能大相逕庭,是哪來的原因?他欲言又止,卻又按不住那陣怒火:「前幾日吃飯,幾乎鬧大交,拍晒檯。唉,這些還是不說好了。」

後記:Pokemon GO資深精靈訓練員

維基百科中,黎青龍的介紹,一度是「香港肝臟專家及寵物小精靈資深精靈訓練員」。權威醫生玩Pokemon GO,兩者大纜都扯不上,偏偏訪問期間,電話的遊戲app一直沒有關上……「前幾日我戴著口罩在半島酒店,竟然有陌生人走來問我是否黎醫生,本來他們不信我會捉精靈,終於親身看到我,還說想不到我學問高深……我說這個玩意都是學問高深呀。」敢問他喜歡玩的原因,他笑說也不知道有何吸引之處,只覺得這玩意很緊張。「沒法子講,當中有很多新東西,捉開就想繼續捉,甚至有人叫我轉玩Switch版的Pokemon GO,我說玩這個已經很癡線,玩埋Switch就是double癡線。」還好,他知道自己經已進入了瘋狂狀態。不過,這個玩意總算有個好處,就是讓從不運動的他,每星期至少走了130公里路。原來,捉精靈也可以令人健康。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