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永玉 八十歲足球員
2023-06-15
黃永玉說,八十歲人難免要想許多事情。例如,他的好朋友動不動就八十九十歲,然後便一個個老完了。
李苦禪走了、林風眠走了、李可染也走了,東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,一個個離開,既沒有人接得了班,華山再沒人論劍,麻雀開不成一檯,想要爭一爭排名也不夠對手。
這時候的黃永玉,恃才足以傲世,喜歡坐便坐,喜歡睡便睡。他的畫,全世界的拍賣行也在覬覦。他會賣畫,但價錢已不可以教他動容,今天他喜歡可以賣兩塊錢,明天他可以賣二百萬。他的畫愈來愈大,雄偉壯奇,簡直是專為留難買家而畫。
黃永玉跟我們的香港特別親近,他擁有身分證,在香港半山有房子,在香港開了多次畫展,在香港也有幾位好朋友。
Text: 金成 | Interview: 黎詩話、金成 | Photo: 黃錦華 | Special thanks to 黃黑蠻先生、香港藝術館
黃霑說我放狗屁
出生湖南鳳凰縣的黃永玉,一九四六年第一次來港居住,四八年在香港開第一次個人畫展,跟香港的淵源很深厚,也有不少朋友,剛去世的黃霑是其中一位。「在北京收到黃霑逝世的消息,我呆在家裡老半天。記得在年初,我打電話給他,請他來北京和鳳凰,他在電話老說『好!好!好!』他始終沒有來,原來那時他身體的情況轉壞了,卻完全沒有說半句。在我眼中,他才六十三歲,當然還算年輕了。我們是很談得來的朋友,我很喜歡他的個性。你說他是道德家嗎?他當然不是,但他的性情很真實,我當面說他的詞不夠好,他一點也沒介意。他平日嬉皮笑臉,但骨子內為人很有分寸,也傲氣。
「有一回,他很喜歡我的一幅畫,他問我市價會是多少,我老實的告訴他,他說買不起。我說我送他,不要他錢。嘿,誰知他硬是不願要,我說了很多遍,他就是堅決拒絕,到現在畫還在我處,我看著就有點難過。我也想,如果這次我的畫展他也能來一趟,那多好。在他碰上低潮時,我告訴他:『失戀沒大不了呀,要感受失戀時的詩意。』誰知他完全不領情,說我在放狗屁,說我從來沒嚐過失戀,那會明白失戀的滋味。」我跟黃老師說,這回我認為黃霑較有道理呀,他笑了一笑。
此外,黃永玉也很喜歡許冠傑,他認為他填的詞簡單,卻充滿生活體會。「我並不認識他,但聽過他的歌,他的詞涉及的層面很廣闊,很具人民性,我尤其喜歡那首甚麼「我哋……乜呀打工仔……』(《半斤八両》)。」
不可能每天尖銳
北京的「萬荷堂」、意大利的「奪翠樓」、香港位於半山旭和道的大宅,黃永玉在四處也有自己的房子,現在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家鄉鳳凰縣,新蓋成的「玉氏山房」。他平日足不出戶,少結交少應酬,知交來來往往都是那堆老朋友,但他對香港的政局民生還是略有所聞。「有些事情,可以原諒,但不可以忘記。大家都清楚的,我從來沒怕過誰來,一直以來我罵得最恨。只是事情該分輕重,例如六四的時候,我認為有責任替老百姓做一點事,那些說話無論多危險我也是要說的(六四期間,黃永玉曾挺身而出,公明反對政府武力鎮壓學生,甚至直言指出李鵬作為領導,政治水平跟不上現實)。」
「但我們的國家呀,幾千年文化,包袱實在太重,陋習也實在多。我相信的是,沒有人的本性是歡迎腐敗的,也沒有人一生出來便愛貪污。要改,我們要給她們時間,要一下子有飛躍的進步是沒可能的。眼前的國家,每天也在改進,是看得出來的。」六四以後,黃永玉曾說過不想再回北京,後來經過國家領導層多番相邀,才願重回故地。」
「我認為民主是科學的,也相信科學可以解決問題,但是怎樣的民主才適合香港?當年的漢唐是盛世,但把那套放在今天未必就是好,同樣地,民主在今天的定義未必適合將來的十年,我們要好好的想。對於香港近來所發生的事情,我同意人民應該多提供意見,但不要每天都罵得太厲害。我們中國人畢竟是講究生活的,不可能也不該每天都站在很尖銳的狀態。」
「現在我有能力了,就盡一分力好好建設家鄉,改善民眾的生活。每個人也該有自己的範團,我就是在努力負擔自己的部分。」
貓頭鷹眼開眼閉
一九七三年文革期間,黃永玉繪畫了一頭隻眼開隻眼閉的貓頭鷹,看來可愛極了,天知道卻因此被指控諷刺當年四人幫而惹下彌天大禍。黃永玉一家被軟禁在牛棚,他自己,每天遊街示眾、公開批鬥,甚麼也嚐過。有時候晚上回到家裡,把衣服脱下,背上是一條條給紅衛兵用皮帶抽打的血痕。身心長期飽受折騰,若不是一雙小兒女,堅強如他也曾想過自殺。
「貓頭鷹是真的會一眼開一眼閉呀,只是他們不懂。很多人知道,貓頭鷹是夜間獵食日間睡覺的,但是貓頭鷹大可惡了,牠沒有很大的霸氣,但牠在殺獵其他雀鳥時,聲響太少,可以說是很陰狠的,所以不少鳥類對他恨之入骨,甚至要在牠睡覺時作出報復。於是貓頭鷹的兩顆眼睛是會分開睡覺的,左眼先睡,半邊身體也會進入休眠狀能,而右眼及另一半身體則依然維特警覺性:累了,便由另一眼輪班,很有趣的。」
可恨的是,文革期間,大部分都在閱讀《毛語錄》,連半個生物專才也没有,知識的閉塞間接造成黃永玉人生的大低潮。
「只是做人要奮進啊。韓信受過膀下之辱,我們知道的,只是一次:但在我體驗過的人生,百分之八十是痛苦、勞累的。所謂胯下之辱,受一百次受一千次也不足為奇。重要的是,我們跌倒後要自己站起來,向前走,更不要留戀那個累你摔倒的坑洞。」
大畫不為賣
黃永玉年紀愈大,他畫的畫也愈來愈大。據說,他最大的一幅,以數十米計,把畫攤將起來,固然氣勢懾人,就是把畫捲起來,也要五、六個大漢才抬得動。黃永玉畫大畫時是把畫裱在牆上,人就站起來對着牆畫。他說有時候畫真的很大,大得像一個環境,真實樹幹有多粗他就畫多粗,人在畫時就好像融進了畫內的境物中,感受很奇妙。
「對了,把畫畫得這麼大,就證明我根本不是為了賣而畫吧,那有人買這麼大的畫!我年紀都這麼大了,畫這樣的大畫當然比畫小的難,我就是想去克服,我為自己有本領去克服問題而感到滿足。當然,畫這樣的大畫實在花氣力,就好像足球員一般,在偌大的足球場跑呀跑,把比賽完成後會很快樂,但總會累得滿身是汗。」黃老師說。
有一回,黃老師花了八個月來為毛澤東紀念堂綸畫一幅二十七米闊、九米高的大畫,臨尾聲時,有編輯來訪問他的感受,他知道標準答案是「能夠為毛主席畫畫時心內滿是感恩,都想着毛主席」之類,但他偏偏執拗回答:「好累,只想盡快完成。」
畫中藏武相
在黃老師心目中,文學第一,雕塑第二,木刻第三,最後才是繪畫。卻原來,武術在他心目中也佔着極重要位置。黃老師說,或許是鳳凰人生來性子烈,他從小愛畫畫以外,最愛打架。長大後曾練習過苗拳、少林、崑崙。他曾表示在盛年時:要在刹那間幹掉一個人不是甚麼難事。他的火氣也猛,有甚麼事情不對勁,拿起拳頭就打。二十七歲時在香港《大公報》工作期間,因為跟編輯意見不合,跨過寫字檯就要打人,幸好當時劉天蘭的父親把他拉住了。
「最後一次動手,應該是五十來歲吧。約了朋友到動物園遊玩,朋友遲來我便把單車泊在存車處等他。可能因為我的單車很漂亮吧,有三位小流氓走過來,把單車又摸又拍。我便告訴他們,車是我的,有問題可以問我呀,不要隨便扭扭捏捏好嗎?誰知道那最高大的一人,應該是欺侮我年老吧,竟然摸捏著我的下爬說些無聊的挑釁話。我把他的手一擒一扭,他整個人就給摔在地上,我把腳頂着他肚,說他一動就踢他,然後他很乖,動也不動。後來武警來到,我也沒追究。」
黃老師愛武術,身邊不少奇人異士。「有一位武僧朋友,力氣奇大,他把手臂蹬直,可以讓人站在手臂上。他向着沙包揮出一拳,吊着沙包那六條手指般粗的尼龍繩竟然全斷了。他也試過只用牙齒把一張橫直三呎的實木檯整張咬起,那印有牙印的檯子仍在我家。又有一位朋友輕功很了得,我家三米高的圍牆 ,他一蹤身就跳過。每次他來探訪我,我就是經常罵他有大門不入,這樣跳進來很沒禮貌嘛!」黃老師說起來很興奮,竟然笑出淚水來。
《武崗車紀》總編梁國健說過,黃永玉的筆法和用色,都透出一股武力,黃老師自己也同意。「我曾經畫過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漢,其中九紋龍史進手持棍時,那造手是特別的,對武術沒認識的畫不出來。」老師洋洋得意的圈起手印示範。
老太太終沒有來
黃永玉名氣大,才華横溢,像這樣一位才子,該有不少女孩仰慕。黃永玉對於愛情卻是出奇的專一。十九歲時邂逅比他小四歲的張梅溪,兩人相戀三年結婚,一直至今。跟老師說,該有許多女孩喜歡你呀,都推掉了嗎?老師哈哈大笑:「有嗎?哈哈哈,在那裡呀?怎麼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呢?」黃老師說,他每天也要畫畫十一小時,又讀書,又追看電視劇集。連朋友都不想結交太多,那有心情多想兒女私情。
然而,黃永玉的一言一語還是挺浪漫的。正如這次再度來港展畫,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找回一位在八九年畫展,留下兩句「道出世間斷腸句 至今只有鳳凰人」字條後不辭而別的老婆婆。黃永玉這次來,最希望的就是再看看她。「最後她沒有來到,她的年紀應該比我還大,我想她應該不在了。」
愛憐憫、感恩
黃永玉的繪畫題材極廣,其中荷花是老師畫得最多的項目。但不論畫甚麼,跟其他國畫大師最不同的地方,是他的畫往往予人諧趣、俏皮,甚至孩子氣的感覺。另方面,在文字裡頭,卻總會隱隱然渗透着人生到了黃昏的唏嘘孤寂。「是了,以前的朋友是這個月走一個,下個月走一個。現在呢,是上午走一個,下午聽說又走了一個。
「我是無憾的,我的人生歷練很夠豐富,苦頭捱過不少,甚麼味道也品嚐過。現在也算是我喜歡怎樣就怎樣。我不會說自己有很大的成就,但我敢說這生人從來沒有浪費時間。如果到了一天我要離開,都應該是因為我太累了。將來在我的墓碑上,我對人生的結語是『愛、憐憫、感恩。』」黃永玉說。
後記:當了黃老師最討厭的人
黃老師最討厭人登門求畫。一句「尤其討厭油皮涎臉登門求畫者,逢此輩者必帶其到險峻亂木山上亂爬,使其累成孫子,口吐白沫不能說話。」是求畫後才知道的。
那天訪問完畢,為着南亞災民籌款,厚着臉皮奉上畫冊,想要老師描上數筆以供拍賣籌款之用,意料之內是老師很爽快的拒絕:「你們遲了一步,賬災的畫我畫過了,給了韋基舜。今天不作書,沒時間。」
黃老師一句話,我們知道再沒糾纏餘地,連失望的表情也沒有,便開始收拾行裝跟老師拜謝。
誰知道,黃老師口裡叼着煙斗,來回踱了兩步,突然又跟我們說:「就給你們畫一幅吧!」
霎時,我們好像連興奮也不來及,能夠請動黃老師下筆,為南亞災民盡一點綿意當然快樂。更重要是,我們竟然可以親眼目睹黃老師做畫的整個過程,忽然感到我們太幸福。黃老師畫的是荷花,由他親筆提上「慈航普渡」。整個繪畫過程,我們都屏息以待,眼睛眨得很慢,也沒發出來半句話來,室內寂靜得有點吊詭,其實,我們心內卻是激盪不已。
再謝黃老師!
訪問刊於《JET》第30期(2005年2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