翁子光 風起再尋梅

風從哪裡來,風又從何再起?

翁子光一直幾條腿走路,自九十年代末加入電影圈,經歷香港影壇高高低低,戲內做過場務、副導、助理美術、製片等崗位,戲外亦執筆及出鏡評論電影,直到2009年才首度成為電影長片導演,首部作品為《明媚時光》。

迎來大眾認知的成功,相信是2015年的《踏血尋梅》,電影包攬當屆金像獎各項演員獎,自己也收獲最佳編劇及首度提名最佳導演,但至今一直未見新作,他直言自己不停推翻自己,但推翻的過程中卻沒有停下。去年監製新導演執導的《正義迴廊》,逾4,000萬票房令人驚訝,而他拍攝多時的《風再起時》,兩大男角郭富城與梁朝偉的演技較量,也終於在電影節初次登場,正式映期最終敲定2月中上映。

翁子光放棄買樓首期,轉而投資及監製新導演的電影,《正義迴廊》成功勝出一小仗,他繼續分開幾條腿在創作路上,一方面計算香港觀眾的最大公因數,一方面研究如何刀仔鋸大樹,另一方面也埋首於自己想拍的題材,為自己的公司及香港電影闖出更多個不可能。

每個人只得兩條腿,他卻比別人走得更前,想得更遠,幾條腿在編劇、導演、監製、投資的路向出發,靜待某天風再起時,踏著血也踏著雪,繼續出發去尋梅,享受明媚時光。

text. Nic Wong | interview. 金成、Nic Wong | photo. Oi Yan Chan

風頭火勢與風再起時

翁子光忙於內地拍戲,日本拍廣告,飛來飛去,今回找他現身訪問,當然率先要問問《風再起時》的上映日子。「過去三年來,不斷有人問我《風再起時》何時上映,問到我都覺得有點煩厭,甚至有人質疑我是否拍得不好,需要補拍或不敢上映,但這些全是謠言。大家一定要明白,從2019年至現在,很多事情發生了,令大家無法判斷一部電影應否上映,尤其當中提到香港歷史、殖民地年代下香港的生活與轉變,再思考現今香港是甚麼一回事,這件事的確是敏感。」他認為,一切都是時機問題。「我都理解上面的領導這個決定,實在不應該在風頭火勢或者大家覺得很敏感的時候,將這部電影拿出來。」當然還有更多實在的問題,例如疫情、審查官員職位的調換等等,以致風還未到再起時。

時機以外,內地方面看不明白電影背後的情懷,也是重要原因。翁子光坦言早前看《梅艷芳》也有相同的感覺。「內地主要意見是,電影可能太香港。內地發行商看過《風再起時》,他們沒有共情點,並非在香港長大的觀眾,眼光完全不一樣。譬如說,其中一場講述警廉衝突,許冠文獨自與外國官員包括港督的對話,他們覺得為何那場戲要那樣長、那樣具體,有必要嗎?」他在電影投放不少心血與感情,例如重塑莊士敦道的街景,還原以前香港的社區面貌,內地觀眾同樣是毫無感覺的。「這不是他們認識的香港,事實上香港自從有自由行後,我們也沒再看過那樣的香港。」

從陌生的角度出發,當內地官員還要看到社會敏感的題材,在所難免要等一等。「政治敏感的東西,絕對有,包括現今講警察的主題,他們覺得有否需要說得正面一點;另外是片長問題,能否縮短變得緊湊一點。不過,我拍這部電影本來就不是《警察故事》,也不是那種節奏,因此他們有這些要求,確實有點麻煩。」最終電影趕不及賀歲檔期,但順利在2月17日香港公映。

「我當然預言不到2019年甚至過去幾年的發展,但2013年後,我突然有份很強烈感覺……」翁子光想拍四大探長的故事,在於當年他經歷了香港的轉捩點。「過去十年香港有兩個轉捩點,一個是2013年,一個是2019年,而那部電影籌備的時候是2016年。那時候我看著香港,反思是否時候拍部電影來重塑香港是一個怎樣的地方,需要有甚麼精神價值、人文風景,或者曾經意味著甚麼?香港一直有內在邏輯及秩序,大家有好多共識,只要我們知道遊戲怎樣玩,這條路怎樣走,哪怕再複雜的東西發生,香港人都能好安穩安全地生活,在城市變化中平衡自己找個位置。所以,電影中提及打爛字花,有些人早知字花開甚麼,但從來沒有人穿崩,幾有趣。」他很喜歡探討這些事情及隱喻,又將南江與磊樂代入成為兩類香港很典型的人。「我只能在這些方面,讓香港人獲得這些感覺。」

從文藝片到合拍電影

相對於《踏血尋梅》拍了二十多日,《風再起時》早於2017年開拍,一共拍攝了88日,翁子光自言做過副導演,效率一向算快。「我心底裡一直覺得這部電影是180分鐘左右,三小時算是不錯的長度。」的而且確,剪接花了不少功夫,足足兩年時間,當中遇到好多人有意見。「始終是一部合拍電影,總有些發行單位給予意見。」首次挑戰合拍片,他當然感到不習慣,剪接過程一波三折。

《風再起時》的規模,比過去翁子光任何一部前作甚至加起上來還要大,他直言自己不是好大喜功的人,喜歡做編劇多於導演,但為了要挑戰傳統意義中的大電影大導演,因此《踏血尋梅》監製鼓勵他再接再勵,承繼前作成功,有今生無來世地做一個作品,以最豪華的姿態推向極致。「監製覺得這是最佳時機,如果《踏血尋梅》之後再拍小型文藝片,我沒辦法到達另一個維度繼續自己電影生涯,於是我拿出了有關南江、磊樂的劇本。早知道可能要花不少錢,但一開始不覺得好大,對方卻覺得這絕對是一部大片,要震懾人心。」

從大製作中更加認識自己,翁子光表示他做了好多調節,卻依然不懂處理大製作。「我看徐克的電影《智取威虎山》、《長津湖》,我卻永遠拍不到;為何劉偉強能夠拍這麼多場大場面的戲?我處理不到大場面,覺得勞民傷財,但我會不斷思考,當我有這麼多資源的時候,又會怎樣拍?可否不用傳統大導演的拍法?」因此,他特別提醒觀眾入場看《風再起時》之前,一定要做好期望管理。「這不是《無間道》,不要看成雙雄式新世代大電影,而且我相信這部電影需要很多導讀及時間。」

郭富城與梁朝偉

翁子光想拍磊樂與南江,源於他們是香港很典型的兩種代表人種,結果他成功邀得郭富城與梁朝偉主演。「我認識這兩位演員後,將二人的脾性及某些東西加入戲中,尤其是梁朝偉,可能是新相識,對我來說是刺激。他坐下來後沒說過要做第一男主角,沒問戲份有多少。他說任我安排,戲份多少沒問題,這就是今日的梁朝偉。至於郭富城,他沒有好多進取的東西,但他很拼搏,每每我拍完後收貨,有時他會覺得不夠,希望多拍一個給我選擇。他是工作狂,依然是這樣的狀態。那麼,他們二人的冷熱剛好有了對比。」

上回《踏血尋梅》與郭富城合作愉快,成功令對方首度在香港電影金像獎稱帝,翁子光對郭富城的演技有這樣評價:「拍《踏血尋梅》時,我告訴他不用搶戲,不必企得這樣出,可以laid back一點。他有時太搶戲,過於表現自己而放大,沒有看通整件事。他是郭富城,當然可以這樣做,過去也有成功例子,但既然放大自己的戲已做過不少,《三岔口》成功封帝後,又可否嘗試收一點。」翁子光眼中的郭富城,近年一直在這方面努力,特別讚賞《寒戰》演得不錯,即使與梁家輝有身高上的差別,郭富城也不遜於對方。「我覺得郭富城正在走這一條路,填充自己之前演藝生涯沒有的東西,到他收埋的時候大家都能看到,這就是全新的郭富城。」翁子光笑說,今次他容許郭富城外放一點,但從細節來看,包括處理感情及人物從自卑開始,「我看到他用了好多方法處理,今次甚至比《踏血尋梅》演得更進步。」

至於公認好戲的梁朝偉,翁子光首次與對方合作,一切從朋友開始。「我沒有特別找尋一個不同的梁朝偉,今次亦是我第一次認識梁朝偉,大家時間不夠,唯有在短促的時間裡認識這一個人。我好感謝他,有段時間他會主動打電話及寄訊息給我聊天,令我認識他更多。他分享了不少東西,例如他爸爸是浪子,他與爸爸那種若即若離的父子關係,甚至是他的感情觀、對某些事物的價值觀等。」電影中的一些對白,原來是梁朝偉平日說過的,所以他絕對有份塑造這個角色,將很多梁朝偉的特質放進了南江。「我唯有這樣說,若干程度上,南江就是梁朝偉,包括有段戲他燒燬鋼琴,與身邊人說出與爸爸的關係,我相信那些是他的真眼淚。」他再次感謝梁朝偉在放假時看到這個劇本,以輕鬆的心情來演,雖然這部電影的歷史感頗重,但他卻放輕了自己來演。「我知道後來他演《金手指》要出盡九牛二虎之力,但《風再起時》卻是相對輕鬆地完成。」

《正義迴廊》的幕後數佬

今時今日,電影人做了導演還不夠,想延續自己的電影生涯,或許要做得更多,好像翁子光拍了《風再起時》後,也監製《正義迴廊》。諷刺是,他監製的作品比自己執導的作品票房高得多,不少觀眾表示入場重複看了好多遍。「我其實不懂判斷觀眾的反應,包括我監製的《正義迴廊》,剪片時已覺得這部戲會成功,我自己都有追住看,但別人說入場看了幾次,我是搲頭的,這部電影應該不能看好多次,我覺得說得很白,法庭又說得這麼完整,但他們真的看了幾次。那麼,《風再起時》到底要看幾多次?我不知道。觀眾是否追求那種曖昧,在過程中再享受那種曖昧,以及風流逸事的情懷跌盪?反而,我覺得是一場夢,但這場夢是否值得再發一次,只能留待香港人去投票。」

對於《正義迴廊》導演何爵天,翁子光謙稱自己不想認做別人的師傅,一切只是分享。「何爵天是叻仔,有次我監製一個港台劇,他做導演,記得我給他劇本好多意見,說過那些演員應怎樣走怎樣演,當時我沒參與現場拍攝,後來剪片時覺得他很準確,如何調動及剪接,他很明白我的用意。我覺得他在電影敍事方面,天生是用鏡頭說故事的人,而我幫他填充的,就只有人情世故的事,所以他絕對是一個很好的執行導演。」翁子光認為,何爵天在《正義迴廊》放入好多自己的東西,例如對香港的感受及自己的情緒,所以一開始已覺得整件事全屬於他。「當然,我可能有意無意間叫他用我某些技術上的東西,但我不是硬授功。我沒說他是我的徒弟,也不應認做別人的師傅,但有時教東西或分享,就是過程中一同拆解,如果我曾經成功這樣的拆解,相信他也可以用相似的方法。」

這次《正義迴廊》票房高達3,800萬,為翁子光帶來啟發的,就是計算香港觀眾的最大公因數。「我還在計算,如果900萬成本能夠有這樣的回收,日後是否能夠用900萬拍兩部電影?我以前很不齒別人成功後就減成本,之後愈搞愈衰,現在的我覺得不這樣想,或者變成600萬拍一部,那麼1,200萬有兩部電影,變相多一個機會去博,也等於賭錢多了一注,我的視線範圍內,在市場上多兩部電影。」不說不知,翁子光是一名「馬評人」,據說幾乎每個賽馬日每場馬都會參與,對賭錢方面甚有心得。

今回監製只是初試蹄聲,翁子光還身兼多個身份,他不只一次說過,其實自己喜歡做編劇多過導演。「我不太喜歡指揮別人做事,譬如我叫某人改動顏色由紅色變成藍色,為何要這樣改變?我憑甚麼改變美術指導的判斷?美術、攝影等等,在他那個部門一定叻過我啦,我經常覺得自己不是做導演的材料。」這個世界,既有黑澤明也有李安,條條大路通羅馬,暴君式導演還是苦口婆心型,最終都一樣能夠拍到好戲。「我當然希望自己可以做到再自私一點,不用假民主地問這人問那人,但真的與我的性格有關,或者現在還未有一個題材要我用暴君方式去完成。能夠這樣做到,真的需要某種才華,但才華從來不在我認知當中。又,如果我叻到好似王家衛、奉俊昊等國際大導演,可以發揮電影技術及強烈美學來吸引觀眾,就可以放進好多電影微妙的東西,讓觀眾繼續去看,這方面我也在學習中。」

下一部,愛情喜劇

即使《風再起時》依然未有映期,翁子光經已拍完新一部作品,更是首次挑戰愛情喜劇。之前有報導指出,他最近翻拍宋仲基、韓藝瑟領銜主演的同名韓國喜劇電影《愛情儲蓄罐》。「為了公司的前途及重組,我拍了一部看完都不相信是我拍的愛情喜劇。剪片時,我都覺得不太好笑,只是有點無厘頭,愛情較多,好喊多過好笑。」翁子光是如何觸摸喜劇節奏?他淡淡然說,只是相信自己作為有機的血肉之軀,拍下現場覺得好笑,或者情境令人感動的東西。「好多時候,我在現場不會cut機,好相信自己現場所看的事,這是我拍《踏血尋梅》時杜可風教我的。當時我經常攬住劇本,他卻拍一拍我的劇本,直指劇本只是底部,現場有很多東西發生,有這麼多事拍,應該將劇本放在一邊,於是我拍《風再起時》或這部愛情喜劇,都是用這個方法。」

翁子光由奇案電影轉至愛情喜劇,跳動頗大的他,甚至想拍功夫片。「我甚麼都想過,我不怕講,其實我想找張震拍戲,他練了這麼多八極拳,不如拍他去打。我也想拍溫情戲,好多上一輩年紀大都走了,對我的看法幾大影響,因此想拍關於生死的東西,透過溫情方法處理。拍完《風再起時》後,也好想再拍歌舞,如何用最動態的東西融入真實感情,我都想完成這些挑戰。最想最想的是,一直拍一些家庭倫理的東西,一間屋幾個人的戲,但我能否一連串地這樣拍呢,可能是我人生最後的想法。」換言之,翁子光拍《飯戲攻心》,想想也覺得有趣。

沒錯,現在翁子光為了公司的發展,產生很多意想不到的念頭。「我很分裂,我拍的東西可能會倒進鹹水海。有人買了《無痛失戀》的版權叫我翻拍,我深信東方人與西方人的情感不同,大家對於回憶、痛苦有不同看法。如果我還有少許聲譽,應該會用自己的身段來博一博這種電影,好像《風再起時》;但如果我是監製、老闆,換個身份我就不會投了,但做監製的話,好像今次因為《正義迴廊》而得到老闆或新導演對我的信任,我才可以繼續計算下去。」

韓國電影的計算

談到「計算」,話題突然轉到近年冒起得好快好成功的韓國電影。翁子光最欣賞近年韓國電影最厲害的一點是,計算。「不是令人不齒的商業計算,而是他們懂得將政治或嚴肅議題,包裝成一個很有結構感的故事,令觀眾很容易投入那份計算。韓國人這幾年真的很成功。」他提到的成功例子包括《上流寄生族》,也包括《北寒謀戰》,前者探討貧富議題,後者講述南北韓的友誼,拍得有點像德國電腦 《竊聽者》的感覺。

回想年輕時候,翁子光好早寫劇本想拍自己第一部戲,經常拿給許鞍華導演看,怎料對方總是批評,他最差的就是結構。「剛才說韓國導演那些東西,正正是我沒有的,他們做得很好,這些計算卻從來未應驗在我的作品之中。反而我們在《正義迴廊》中放進了計算,包括那些人物如何收場,有怎樣轉變的過程等,但我相信在自己的作品中不會這樣做,新導演所拍的才會。」突然,他的謙虛之心又再出動。「我不是認叻,早兩年上映的話,相信不會有現在這樣不錯的票房,不得不認,《正義迴廊》某些角色轉變真的有計算當中。這幾年看韓國電影工業的技術,包括結構的計算,人物的掌握等,都是這樣準確。總括來說,韓國電影真的值得我們羨慕,如果香港電影有一天做到韓國電影這樣,就會好玩好多。」

面對才子陶傑認為香港電影只屬「虛火」,翁子光反駁「虛火」或「迴光反照」都是醫學診斷的字眼,試問一個城市的發展如何診斷出來?「我覺得都是maintain啦,當然涉及命運,問題是如何保持下去?有時質素與公眾喜歡與否,並不是正比,但香港電影人有否為香港把脈?不一定與貼地有關,也未必是香港人應該看甚麼電影,而是電影當中核心內容主題,到底是否與香港人有關係,是香港人關心的東西?」他認為,某些事情大家每天都看到,未必能夠放在電影之中。「真真正正內在關心的東西,可能要兜個圈才看到,這是困難的。我也希望日後我不再關心奇案,希望在生活上找到再細小的事,與香港觀眾有關,然後發現原來這些東西都值得拍出來的。」他舉例指香港建築、文學、美學發展等都有不少拍攝空間。「不妨在那些地方尋找,卻不是先定好題材。」

無可否認,香港的大環境改變不少,創作這回事,未來還能盡展所長?「我可能有點過份樂觀,但始終有點自信心。以前有人提議我不要這樣那樣說話,不如改用另一個方法,我可能會嬲那個人,心想他為何要指指點點我?我用甚麼方法或者直接說出口,都是我的自由,但今日不一樣了,如果我想到一些方法來說到自己想說的說話,就是我叻。」他承諾,未來繼續用不妥協的精神去表達。「現在仍然有空間用上某些比喻或形式去說話,又或者我們思考大事件的時候,可以拆成小東西;想說小東西時,又可說成大事件,只是我們有否這個耐性去找方法,這些就是我對未來創作前景的看法。」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