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家棟專訪:《命案》大師不信黃大仙 影帝還是要繼續演好戲

林家棟,是香港觀眾非常熟悉的名字。以前電視看見他,扮張學友唱〈遙遠的她〉、大隻廣、鵪鶉仔;現在電影甚麼角色都扮過,這個月是《命案》男主角,上個月是男配角,去年是《殺出個黃昏》編劇兼監製,很多崗位都有參與。問他盼望多年後別人如何形容林家棟,他的答案出人意表:

「佢傻㗎,乜都做。」

這句話是煲還是貶,他笑說不知道,實際上也不重要,只希望觀眾知道「林家棟」這個人願意嘗試,因為電影就是要願意嘗試。「我經常說,你怎會想到一隻老虎與一個南亞人可以拍到一部戲?當初有沒有人看好《少年Pi》?所以,只要有合理的可能性,又有message的話,我們就願意試,最好就是這樣。」

可能性無窮無盡,但劇本籌備需時,林家棟監製作品十年來只得三部,他打趣道手上劇本沒有十部八部,卻有七部正在發酵,也沒估計自己的電影生涯拍到多少部作品。「啱做就做,時間精神容許我的話,就會繼續做。如果觀眾能夠接受到那份訊息,或者最後有掌聲就可以了,票房我不去想的,交給看官們自己處理。只要覺得完成了一件有意義的事,就令我知道自己沒有辜負這個行業。那樣,『林家棟』這名字對身處於電影工業裡面,已經有交代了。」

新片《命案》中飾演命理大師的林家棟,原來不信命。

text.Nic Wong | interview.金成、Nic Wong | photo.Oi Yan Chan | hair.梁佇鳴 Alex @Salon Nova | makeup.張楊蕊而 Jessica @J.A.C.K. Factory | location. Renaissance Hong Kong Harbour View Hotel

影帝,又如何?

林家棟憑《樹大招風》奪得金像影帝,三年內兩度憑《智齒》、《手捲煙》提名金馬獎,早已穩坐男主角之位。有趣是,近月來他既是《命案》男主角,也是《斷網》輔助郭富城的第二男主角。問他貴為影帝如何遊走主角或特別演出,他笑笑說:「不要看得自己太高啦。我不要被那些東西困住自己。我一直都是這樣演戲,當然多謝有個獎項的鼓勵,但是否就這樣停下來?不可能的,還要向前,而向前就一定要貼地,因為電影一定要拍給山中間及山腳的人看。山頂的人,得閒才看吧。」

貼地是林家棟的作風。他深信看電影對於住在山中間和山腳的人很重要,是娛樂及吸收養份的一部分,一定不可以脫離他們。「現在巨星也好,新人也好,都不會高高在上,不需要的,我見到都驚啦。加上我出身於電視台,當時在化妝間看到好多起跌,有些人享盡前呼後擁的虛榮,但到後尾不如意時,卻承受不了。」他早已明白人的軌跡一定有高有低,所以要提早去準備心態,時刻提醒自己不要這樣。 「反而,有時聽到某部電影有『幾大影帝』演出,真的會滴汗,唔好啦,真的不要這些東西。就算去到外國,觀眾都不認識你,懶理是否影帝不影帝,都只是看戲而已。我當然明白是營銷手段,卻真的不要煩。事實上我看Netflix,都不知道那些土耳其劇、比利時劇的演員叫甚麼名字,但我一樣覺得好看。」

苦等多年奪得影帝,是否天生影帝命?林家棟不認命也不信命,甚至乎,他不太相信風水命理。「我傾向不去黃大仙的。」他認為,好多人在失敗時去黃大仙搵師傅,但賺大錢想穩住財產時,也是去找黃大仙,反思到底是怎樣的一回事呢?「既然如此,倒不如我嘗試選擇相信自己。」他在電視台入行初期有點困惑,朋友建議看看某位命理師傅,他也姑且看過一陣子。「若干年過去覺得不太正確,我唯有說句:人夾人啦,但我真的不熱衷於這件事。最後聽完不過是心裡舒服一點,就像一種心理治療師般,所以我會用『心理治療師』」來形容。

今回在電影《命案》中,正正要飾演這個「心理治療師」,林家棟很喜歡這個劇本,主要因為題材很少拍。鄭保瑞說過,《命案》是他首部勵志電影,大談命理的背後,卻是破除迷信的。林家棟雖然不屬於黃大仙派,卻認為大家應該想想「人定勝天,還是天意不可違」?每個人都有心魔,可能備受法律、宗教、道德去抑制,而拍這部戲,正正就是用來提點世人:「我們行事要三思而後行。」

「究竟是人定勝天,還是天意不可違?人很矛盾的,當你滿有信心時,往前衝的時期,或是遇到難題時,你一定會鼓勵自己,認定是前者;但當結果不如預期時,你需要為自己尋找一個下台階,大部分人都會這樣做,包括我自己都有可能,你又會怎樣想?」

答案,是沒有絕對的。或者看完《命案》多點得著。

飛紙仔的銀河訓練

 《樹大招風》之後,林家棟已有一段時間沒拍銀河映像的製作,今次《命案》正是銀河製作。「都係攞命啦!一貼上這個名字(銀河),就知道又要上戰場了。而這個戰場是,必須要深信領袖,他叫你打,你就要去打了。」他直言跟自己做監製的電影不同,銀河人戰意很濃,自己亦被他們影響許多。「當然我不會臨埋門先給劇本,我會一早傾好劇本,但也會在現場監督。」

人人都說杜琪峯令人開竅,其實是怎樣的一回事?「片場上當然是講究演技,但之後看到成品時,看到他怎樣剪,帶出了甚麼訊息,你才會知道導演的思維。當你知道導演思維後,下次再有類似情況時,你才知道如何有更好的發揮。那就說明了,為何大家開部戲一定會很乖地坐在一旁望mon,然後熄機再埋位拍。」

「演員有個習慣,經常只留意自己怎麼演,但其實不應只看自己怎麼演,而要看整個成品,怎樣拍、怎樣剪、怎樣接。我認為導演的思維是相對地在衝擊自己,根據我自己經驗,如果下次是這種環境,我是否能進步多一點呢?或者當下次他的鏡頭又放在這裡時,我會怎樣處理呢?大家其實就像不停地跳華爾茲,互相衝擊。」

銀河映像,其中出名之處是臨場飛紙仔,背後大有原因。「他是臨場派劇本,基本上都是考驗我們積累的經驗,能否應付接下來的挑戰。當中沒有排練過兩三次,然後就要埋位,目的是不希望演員有痕跡。所以就在這場華爾茲下,大家互相吸收對方養份。」

那麼今次杜琪峯是監製,導演則是鄭保瑞,林家棟在《智齒》之後,再次拍這位以癡線變態聞名的導演。「鄭保瑞就不同,他總是叫我先做來看看,那我就做一次,又不會告訴你機位在哪裡。以喝咖啡為例,他會問:『家棟,你想怎樣喝?』我示範一次後,他才根據我的演出來擺機位,因為他相信演員的創作,這樣可以補足他的漏洞,或是我做漏的事。」完全是兩種派別,但兩人都師承杜琪峯,卻好像少林、武當等不同門派,當中沒有牴觸,林家棟自言好好玩。

新一代的我

今次《命案》與多位合作無間的幕後班底合作,幕前卻有新鮮組合,與MIRROR隊長楊樂文Lokman合作,同場亦有陳湛文、伍詠詩這些相對拍戲經驗不多的演員,據林家棟的觀察,新一代偏向「做自己」。「以往我們學習那套是『不要有自己』,我是演角色的。究竟是人做角色,還是角色做人呢?」他又提到,很多人偏向以「我」來做本位,並非以往的「我哋」、「大家」。他明白這是整個社會的變化,但電影始終是team work,一組人服務角色,而這些角色又在服務劇本,通過與導演、攝影師、燈光師等人合作,將這個訊息帶出來。「『你』或者『我』,不過是一隻棋子,這才是『team』。」

既然是team,理應是互相影響。林家棟笑說,有時候是曲線影響他們。「有些場口未必要即時埋位,他們通常先看我處理一次,覺得有用便會『袋落袋』,覺得沒用也不緊要,沒所謂的。」近年做過監製,他更明白到team的重要性,認為《命案》這部電影的賣點是主題。他沒點名指誰人演得好不好,慶幸導演今次有時間將他們搓圓撳扁。「幸好湛文及Lokman都是重戲角色,但我眼見其他電影的好多閒角,導演真的沒時間去調教,我也經歷過。我們行內也有討論過,有幾多導演真的會教人演戲呢?」

有的,杜琪峯。林家棟不得不再說杜琪峯。想當初從電視台轉戰電影,劉德華叫林家棟要花時間甩走電視味,結果真的花了不少時間。「真的不容易,我經常說自己幸運地遇上杜琪峯導演,好大程度上發現自己可以這樣,是一些我完全沒想過可以這樣的情況。就算再推前四五年前的演出,還是有些電視演出的痕跡,自己知道的,必須撫心自問沒法呃人。」

「具體來說,沒想過杜Sir可以將我扭成這樣,例如《龍鳳鬥》、《文雀》、《黑社會》等等,竟然可以扭到我這樣,又能夠像《復仇》這樣有型,大家真的看得出他的功力,而我也在他身上不停吸收,不斷發現,反而開啟了自己的思考之路,想到自己可以怎樣,否則往後不可能有《葉問》、《寒戰》,甚或《智齒》的處理。這一切都是慢慢孕育出來。」

洗甩電視味

常說「難以洗甩的電視味」,林家棟娓娓道來當中的分別。「電影要照顧家庭觀眾,鏡頭調度沒那麼豐富。拍攝上要求演員反應反應又反應,其實哪有這麼多反應。Wide shot的話,我覺得body movement也是一個反應,但電視一定要拍大頭,遷就近距離的觀眾。」

「亦因為長度問題,電影只有90分鐘,要壓縮講一個20集的故事,所以基礎角色人物前傳要好豐富,才可以成就出那10秒,但電視可以用一集來鋪陳,這就是分別。而且大銀幕看得很清楚,那10秒對角色的要求更難。我做《殺出個黃昏》監製時,casting一個特約演員演拖地阿嬸的角色,只是講一句對白,我都cast了48個,因為真的沒時間,我要她行出來,觀眾就要接受她就是那個角色。就算主角都是一樣,我們不可能由他出生開始就拍,一定是中間切入,必須好準繩地告訴觀眾,這個是甚麼人,通過甚麼手段,甚麼性格,引伸下去,沒那麼多空間。」

雖說明星化逐步減少,土耳其觀眾都不會認識誰是林家棟及MIRROR,但始終本土仍有一大批粉絲。林家棟認為,近年藝人玩得多社交媒體,與演員的身份有一定程度上的衝突。「好坦白地說,人有好多副面孔,我跟你說話的態度,肯定與我跟助手的態度不同,跟其他人的態度也不同。或者每個人回家對住母親、老婆、女兒等等等等,都可以有各種不同面孔。對住社交媒體,是一種面孔,去到大銀幕又是另一種面孔。」

近年很多電影都嘗試找一些網絡紅人拍電影,可惜效果往往不成功。林家棟深信,電影中想呈現社交媒體那副面孔,兩者衝突不少。「我們常說做綜藝就綜藝,不要去拍劇拍電影,真的會不自覺地將綜藝感帶過來。我又不覺得網紅或做綜藝的不能拍戲,可以的,但應該停一停,冷卻一下觀眾對你的觀感。例如昨日在社交平台表現得好開心,但今日在電影裡演殺手,你信不信?我印象很深,98年我拍《茶是故鄉濃》,同時客串《特警新人類》演吳彥祖阿哥,後者我一出場,觀眾就笑……」

我不賣埠,但有經驗分享

不好笑的是,《智齒》票房收得百餘萬,《命案》雖然有MIRROR隊長主演,但片種也不是高票房的,林家棟毫不介意票房高低。「我真的不介意。作為一種工業,電影是需要優化的,你看Marvel十年前都很精彩,但現在呢?當你追求數據時,觀眾追看甚麼,你就給他甚麼,結果呢?我認為,如果大家沒試過,不如就試試看吧,一點也好,當成功開拓戲路後,大家又接受的話,那就是數據的來源。道理如此,就是要不斷創新和嘗試。」演戲多年,參與製作也有不少年頭,他深明票房不是能夠容易掌握的東西,也明白有些觀眾需要「爆谷片」去滿足口慾,但始終要有新嘗試,雙線並行,最好百花齊放。「電影的主旨才是最重要,我要帶甚麼訊息給觀眾;導演和編劇為何要說這個故事?這才是至關重要的,票房多寡真的不會影響我。」

於是乎,很多演員近年開始不收片酬,幫新導演拍好電影。「大家太習慣講錢了。錢固然是要賺,但我們整天說回饙,是因為這一行給我飯吃。那部電影是靠電影發展基金的,即是納稅人的錢,試問我怎收錢呢?我跟自己說,我收不了,根本整個製作還不及我的片酬,那我收錢有何作用?加上這十年八載許多人都說香港電影斷層,我們要支持新人,不能只憑空口說廢話,不如立即埋位吧!」

「我經常說,我不是個能夠賣埠的人,但我埋位能夠給你分享經驗,包括創作、演出、方方面面都可以,至少讓那部電影相對成熟一點。我們不能整天都講錢,新導演最多不就是拍20日,我一日用500元已很足夠。換個角度想,如果有個很好的新導演或題材,不做的話,豈不是就浪費了?無所謂的,我很樂意做,不是不談錢,而是要看條件。」

條件是甚麼?林家棟還是用觀眾角度去看,不想題材這麼悶,才嘗試去做監製。「我在電視台時期都經常改劇本,已被人笑稱『林監製』。後來進入電影圈,大約2000年,題材開始漸趨減少,我心想:『死啦,又係呢啲!』我大膽說,2000年後撇除《功夫》、《少林足球》、《無間道》那幾部,2000年到2010年是否一潭死水?」

想當日被劇稱「林監製」,嫌他麻煩的人,真的遠比充分理解的人多,但林家棟身邊至少有個劉德華。「劉生很好的,說:『咁你搞啦。』我便四出詢問我的編劇幕後朋友,看看還有甚麼題材。」早年除了劉德華以外,他找老闆絕非容易,斥責不少老闆都是用投機角度做電影,而非投資角度,不肯嘗試,還經常將「係咁㗎啦」放在口邊。「電影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多樣性,同一部機,入面的東西可以完全不一樣,所以為何一定要保守呢?我們就嘗試改變吧,幸好也找到支持我的人,讓我嘗試才開到自己第一部監製的戲《打擂台》。」

單身有好處

從《打擂台》到《殺出個黃昏》,林家棟幕前與幕後工作同步,笑言自己單身才應付得來。「單身不就是時間多吧。正經點說,只要你足夠喜歡電影,就能分配這兩件事,一日有24小時,假設睡上6、7小時,基本還有15個小時,能夠分配好的。」他亦分得好清楚,幕後監製時候不作幕前演出,盡最大努力把電影訊息帶出來,而擔任別人電影的演員時就做好本分,其他事情交回導演監製編劇負責,所以兩件事分得很清楚。

單身的林家棟,曾經說過抱行「不婚主義」,他不排除可能閃婚,但還是先做好今天的自己。「我每日在公司打開電腦,或者回家打開iPad,看到許多劇本,經常都感覺頭暈,所以我房間裡有一張很大的按摩椅,很累,整天都要思考,但我很開心,又很少用信用卡,根本沒時間花錢。」朋友都笑他,公司那張按摩椅很抵用,停車場很抵租,皆因他每日返公司逗留十幾小時。「工作佔據我的時間非常長,變相沒法刻意思考那方面。當然我也很感謝觀眾關心,但我不知道『一個完整的林家棟』何時會出現,可能到了70歲才有這個命運吧。」

說到底,目前林家棟的「情人」還是電影,但他覺得這個情人,是雞湯也是毒藥。「但我偏向相信明天會更好,能夠通過電影讓人思考,我不需要留一個註腳給予總結,就由觀眾們自行決定。只不過我看到這些東西,通過電影去表達出來,你們又覺得如何呢?」他以前讀佛教學校,母親是個佛教徒,自小又受到宗教影響,變相許多時候,印證了並非天意不可違或人定勝天。「我只求一份心安,最緊要抬得起頭,不論是做電影行業,還是林家棟做人,並非趾高氣揚,對得起自己就OK。」

對得住自己,有些經歷的人就明白談何容易?身為中層的電影人,他努力嘗試圓潤大家。「剛好我這個年齡層,未到『好green』但又有些人生經驗,有些年紀再大一點、人生經驗更多,又可能僵化了一點,所以現時我們這個階段最好,起到圓潤新一代的作用,幕前幕後也好,如果可以給機會年輕人嘗試,那就最好了。」■

林家棟簡歷

1967年出生,家有六姊一弟,自小雙親離異,早年曾於九龍城大廈天台、九龍寨城等地居住,小時候需要幫補家計,幫忙穿膠花、珠仔,兼職做信差、送外賣、包裝員、遊戲機中心員工等。中學畢業後,曾在酒店當服務員,1987年參加無綫電視第15期藝員訓練班,頭幾年大多演出小角色。直至1995年《娛樂插班生》模仿張學友,開始為人熟知。

其後飾演《河東獅吼》的蘇東坡和《新上海灘》的丁力,開始演出第二男主角,1997年《大鬧廣昌隆》更成為當年收視冠軍,入圍視帝五強,開始於多部電視劇如《林世榮》、《茶是故鄉濃》等參演男主角,2001年拍完最後一套劇集《酒是故鄉醇》之後,離開無線電視,並簽約成為劉德華公司的旗下藝人。直至2013年獲劉德華鼓勵離開他的經理人公司,自己開製作公司,監製首部電影是2010年的《打擂台》。

多年來,林家棟經常在劉德華有關的電影裡擔任角色,其他參演電影有《無間道》、《黑社會》系列、《寒戰》等。2016年憑《樹大招風》讓他獲得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及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。其後憑電影《手捲煙》及《智齒》入圍金馬獎及金像獎最佳男主角,去年監製及編劇的《殺出個黃昏》亦獲得五項金像提名。今年再次參與銀河電影《命案》,擔任男主角之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