董瑋專訪:港產武術片龍爭虎鬥 動作設計加強劇情張力

「看《葉問》,你會記得甄子丹說『我要打十個』;《葉問2》會記得甄子丹與洪金寶在圓檯上對戰,但是你記得他們的動作招式嗎?」

董瑋經常強調,他是動作設計而非武術指導。好多角色不懂武術,動作不用指導,但要精心設計,透過動作增加劇情的張力。「舉例說,男主角推開女主角來捱一槍或一劍,電視劇集有好多這些最例牌的劇情,但我們如何能夠將這件事變得沒這樣老土,令觀眾有點詫異,準備熄機的時候,還覺得有些東西好看?」

今年7月是李小龍逝世五十周年,翻看《龍爭虎鬥》的時候,看到當時年紀輕輕的董瑋被李小龍狠狠打了一下,如今五十年後,董瑋做過電視及電影演員,也做過電影導演,最為人熟悉的,當然是他六奪香港電影金像獎的動作設計崗位。

拍了多年中港合拍的大型動作片,近年回港拍攝新導演的《武替道》及《爆裂點》,依然孜孜不倦,繼續思考香港電影為甚麼而打,動作為了甚麼來設計?他笑言當自己的偶像大哥(洪金寶)、八爺(袁和平),甚至Jackie(成龍)仍在工作中,他還是繼續努力構思一個個動作好了。

text.Nic Wong | Interview. 金成 & Nic Wong | photo.Oi Yan Chan | location.Cordis, Hong Kong

報細數的誤會

翻查網上資料,董瑋在1954年出生,明年即將七十歲,但當年擔任無綫藝員的他,與五虎同期競爭,劉德華梁朝偉現年只是踏入六十歲不久。「沒錯,其實我大他們一兩歲而已,實情是我1958年出生,肖雞,今年64、65歲左右吧。」這麼多年來,為何出現這個大誤會?最初自己也很困擾,四歲離開內地故鄉到港跟隨粉菊花師傅,直至成長後約三十歲,終於等到改革開放後回鄉,母親才告訴他真實出生的時辰八字。「身份證都是師傅幫我拿,沒所謂吧。來到今日,六十幾還是七十歲,都差不遠矣。」

無可否認是,董瑋的樣子向來babyface,他笑言好多於壞。「後生時著數一點,尤其跟師傅時比較襟撈,可以再做童星多一會。近幾年過了六十歲,可能跟過去在內地工作有關,要在極寒地方工作,損耗較大。」記得幾年前在內地拍戰爭片,氣溫低至零下三四十度,他在街上拍攝既嚴寒又乾燥。「當時正值新冠肺炎,人人都要戴口罩,所產生的蒸氣引致臉部結霜,加上乾燥及食水問題,極度低溫下又沒胃口吃東西,所以近年明顯變得蒼老。」眼前的董瑋,看來比早幾年訪問的相片瘦削,他隱約透露近日為家事困擾瘦了五公斤,暫時亦未有到內地再拍片的計劃。

再說小時候。他直言現在擁有的一切,依然能夠開工搵食,全靠師傅在他們從小到大由地氈功訓練出來。回想當時拜師入門簽合約,一簽便十年。「基本上所有訓練都是那十年而來。當時我們要拜師簽合約,十年另加一年幫師,不過過了八、九年後,師傅年紀太大,再無能力理會我們,那時人人都做外面的武師,好似《龍爭虎鬥》我被李小龍扑頭那一場外,其實我在其他場口也有穿白衫做演員打功夫,《精武門》也曾經客串了一幕,只不過沒有站在前面,因為樣子太後生了。」

粉菊花與于占元

大家都熟知于占元訓練的「七小福」,相對同期的粉菊花,其門生大多女性,包括陳好逑、鳳凰女、惠英紅、楊盼盼,以及七公主如蕭芳芳、陳寶珠、馮寶寶等人,董瑋是為數不多的男徒弟,其他還包括林正英、錢月笙、惠天賜等。「我們幸運一點,于師傅那邊真的打得好甘,甘過我們。我們這邊男生很少,當時男生只有大師兄錢月笙,我是第二,之後也只有兩個男生,而且師傅錫我,所以打得好少。慢慢收男生愈來愈多,就開始打得甘一點,但與于師傅比較,依然差得遠。」

董瑋娓娓道來,粉菊花名銜其實不算師傅,而是春秋戲劇學校的校長,當時聘請不少來自內地及台灣的老師來港教他們。「我們與于師傅那邊所教的東西差不多,我們這邊以京劇為主,同時還有教粵劇,嚴格來說,家英哥(羅家英)都有來過我們學校,可算是同門師兄弟,我也曾被借去林家聲那邊臨時頂檔做粵劇呢。」

從小打到大,他特別喜歡以弱勝強的功夫,好似詠春、形意拳等等,同樣是力從地起。「人的體重只有這麼多,如何用馬步後座力,力量由地下加上自己體重,變成發出攻擊的力量,更講求用最短距離等等。」兩種功夫能夠以弱勝強,但似乎不太適合當今潮流。「放入MMA(綜合格鬥)未必適合,詠春好少主動攻擊,不黐手根本打不到,與現在西洋拳擊組合拳及紮紮跳有點不同。正如當年李小龍都不是完全跟隨詠春或空手道打法,而是水,甚麼都可以,怎樣來便怎樣去。」不過他強調,打不打得是另一問題,喜歡的是箇中拳理。

好多人自認好打得,他這方面相當謙虛。「小時候好勇鬥狠一點,經常看到打架之後,打完又要被師傅打,長大後好討厭打架。」討厭的主因,緣於有次被人打到好甘。「大概是19、20歲,有次被人圍毆打到好甘。別以為我們好打得,就算當日不是被圍毆,都一樣可以被人打得好甘,我們自小所學的,當然比一般人靈活及反應快好多,但不代表一定打得。」在他眼中,打架非常講求經驗,打得多有經驗,他們那一輩師兄弟反應好,但反應好並不代表有經驗。

時至今日不只年齡,他承認自己比較老派一點,從不喜歡MMA,不明白MMA作為比賽,為何打到對方落地後,依然要拳拳到肉,衝住對方的頭部來打。「這是我的底線,接受不到,每一下都打向頭部,當躺下來重力向下打,真的會攞人命。」執導拍過《地上最強》,當時他有句很喜歡的對白「不能將別人的一世,換你一次的冠軍」,可惜最終卻被剪掉了。「我明白好多人不同意我的觀點,依然覺得MMA是一項運動,但我覺得它已超乎運動的需要。當拳擊KO對方後都是數秒,跆拳柔道都會留力,為何MMA要這樣?」

是動作設計,不是武術指導

說穿了,今時今日的官能刺激與以往大不同。人們追求動作血腥,但董瑋堅持動作要合情合理,正如他很不喜歡「武術指導」這個稱號。「很多人都改不到口,但我認為最合適的稱呼是『動作設計』,因為動作指導只是指導演員的動作,而我們是動作方面的第一副導演,幫忙導演拍攝動作戲份。」他認為與導演溝通得宜,能夠清楚得知對方想要甚麼氣氛,血腥抑或老少咸宜,嘗試從動作方面作為劇情的延續,便能加強推進劇情的張力。

此時,董瑋用上自稱最老土的劇情作比喻:「譬如說,一部驚慄片中,家庭主婦發現有人上門綁架女兒,她根本不懂功夫,怎可能有武術的存在?動作指導還可以指導一下動作,但怎樣設計成驚慄片?鏡頭一開始交代那把刀,從她們如何關起房門,女兒如何拿起那把刀,走過去拿刀卻不夠高,一切都是推向危機的劇情處理;又或者,當女兒拿到刀後,觀眾以為她們成功之際,卻不慎跌了刀,怎麼辦?這一切都是動作,拍動作都是說故事,如何輔助劇情增加張力,所以我會稱呼為動作設計。」

即使是武術片,動作設計同樣重於武術拳理。董瑋說:「如果想看武術,不如看Discovery Channel更好,可以畫圖給你看,如何做到兩線之間直線最近等,解釋得好清楚。」他以《葉問》系列做例子,第一集記得甄子丹打十個,為何他用車輪拳誇張地打到對方彎了腰卻仍未落地?「那個動作將劇情及仇恨推向發洩,觀眾接受得到,否則不可能這樣。你記不起動作做了甚麼,但你會記得劇情是甚麼。又或者《葉問2》大哥洪金寶與甄子丹在圓檯上打架,到底雙方用過甚麼招式?沒人記得甚麼拋拳、三花蓋頂、老樹盤根,統統都記不起,只記得處境,亦就是那個戲劇,所以打甚麼都沒所謂,因為他們終歸一定要打。」

最愛日式呼吸

董瑋明言,作為動作設計,第一步並非設計動作,而是思考為甚麼要打?「想到為甚麼要『打』,自然想到如何『打』。要知道,『打』是一定的元素,但『打』的原因才可以推進劇情,真正好看的,其實不是招式。」說罷他引用《92黑玫瑰對黑玫瑰》入屋偷鎖匙的例子,一條鎖匙引發連串動作,他說到手舞足蹈眉飛色舞,仿如角色在眼前出現,當中涉及地毯、燈罩、窗門、木板等等等等,過程的確比兩個人埋牙打架更有畫面更動聽。此時,他突然爆出金句:「如果只是度動作度拳腳,找我大陸那班手足就可以,如今已是第七代,很多人都是內地武術運動員最高級別的武英級。為何還要找大哥、Jackie和我等人呢?」

的而且確,自古以來,成家班、洪家班、袁家班、劉家班享譽盛名,董瑋高徒不少,沒有明言成「班」,他一人獨攬六項香港金像獎最佳動作設計,僅次於成家班,並與八爺袁和平齊名。他謙稱自己沒特別甚麼風格,卻永遠提醒自己做一名動作設計。「其實我頗排斥一定要怎樣去拍一場戲,正如我們捉西洋棋,拿棋子的方法與中國象棋不同,感覺不同,因此拍甚麼戲,就要找拍那部戲的合適方法。」

硬說風格,董瑋認為日本電影對他影響很大。「小時候我看勝新太郎的電影,很喜歡日本片的節奏感。當時電影不像現在可以推快,而他們在打鬥之間的呼吸位捉得好準。」記得當年麗的呼聲每星期都播放日本片《盲俠》(又名《盲劍客》)、《斬虎屠龍劍》等,令他獲益良多。「勝新太郎的電影總是骰盅飛起,然後插刀,才看到蠟燭裂開,都是戲劇張力的延續。後來看到大哥的《敗家仔》、《贊先生與找錢華》,或者Jackie或劉家良師傅的電影,到我自己做動作設計的時候,才明白如何處理那些呼吸位成為必要的張力。」

董瑋一心希望動作與劇情相連,多年來他與多位大導演均合作過,包括吳宇森、王家衛、徐克等,內地的張藝謀、陳凱歌也合作過,當中有開心也有不愉快。早年他為吳宇森拍攝《英雄本色》之際,同時為徐克合作《刀馬旦》,後者不歡而散,其後卻合作無間,好像徐克最近的《長津湖》也找來董瑋幫忙。「有些導演好自由地讓我去拍,好似與我相熟的Teddy陳德森,而有些導演風格不同,我就會與他們一起構思,也不時苦求他加些甚麼,否則好悶。」

徐克與王家衛

「文無第一,武無第二」,絕對是董瑋的口頭禪。他說自己以往心高氣傲,直至四十餘歲開始減少稜角,慢慢明白每個人有自己的性格,而性格會影響決定。「我跟好多導演及工作人員合作都有得益,亦有試過與一些導演合作不快,這樣的話,我只有兩種選擇:開開心心遵循他的方法拍下去,始終因為我收錢而服務導演,而不是根據我自己的口味;另一種就……」

提到自己與徐克的合作,原來二人從未正式合作過完整一部電影。「我幫他做過好多部動作設計,每次都有好多特別情況,最長的一次合作是《七劍》,我在最後一個月加入,全程拍了兩個月,其他電影都只是幫他十幾日,好像《刀》也只是拍了兩個星期左右。我從他身上吸收很多,他的思考方法很特別,果真是獲益良多。」

另一位是王家衛,或許較少人留意得到,董瑋曾與對方合作《旺角卡門》、《阿飛正傳》、《2046》等電影。「我喜歡與導演一起磨,例如我們與高佬(王家衛)度東西,他一來就說,如果是某某人的話,他會怎樣拍?我們先想像別人如何處理,然後拋棄那些想法,好好玩的。」他笑說人人都渴望尋求不同,但不代表成功,王家衛卻是少數成功之人。要比較徐克及王家衛的合作,他說兩位都是我很尊重的導演,但略有不同。「高佬想東西,想像空間中有他個人的東西,徐克也有個人空間,但他會盡量解釋給你明白。其實高佬都會解釋,但解釋完再拍出來都有不同,二次創作嘛,阿叔(張叔平)剪接後,又再有另一個二次創作……」

甚至乎,董瑋曾經到過荷里活發展,參與《刀槍不入一僧侶》的武術動作設計,但他坦言不太喜歡那個環境。「荷里活的系統是好的,有這樣的規模就要這樣的做法,以工業化處理事情,每個人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事,不用做到120分,做到80、90分已是盡責,但大家分工好明顯,簡單像搬檯、搬腳架、拿沙包等,都不能出手幫忙,而且創作上不算很自由,一開始講完便不能改動,我自己不太喜歡那個工作環境。」就像最近他以演員身份拍《武替道》及擔任《爆裂點》動作設計,回到香港拍攝片場,人人自動自覺,始終香港電影人最懂得的,就是執生。至於內地拍攝環境規模大,若想方便管理,也要一定的制度系統,但他覺得目前仍未夠成熟,還是有點參差。

拳腳最難拍

提到內地,董瑋不諱言拍大型動作片真的要在內地製作。「沒錢拍不到動作片,尤其拳腳動作片最難拍,因為要拍好多鏡頭技巧來呈現力量,反而最容易拍的動作片是槍,因為槍和子彈不會累。」誰人都會累,動作場面也不能太短,想看到技巧一定要長一點的鏡頭,講求演員的體能。「現在好多人都借助電腦特技,但我始終覺得代替不到,演員的反應很重要。」

當然,香港動作演員不夠也是不爭的事實,董瑋慨嘆以往他那一輩都是武班出身,後來到李連杰、甄子丹則是武術底子好。「現在香港沒這方面的人才,有的只是具有體操、泰拳、自由搏擊等經驗,但懂得打拳未必懂得落地避免受傷,何況沒有機會去實踐,內地卻有大量製作,此消彼長下,這方面香港顯然是悲觀。」回想最初返回內地拍攝,董瑋教內地人如何做動作,也包括拍攝技巧的真實操作,例如拉威也、安全意識等等。「累積經驗多年,現時他們已發展快過我們香港的動作手足,因為開工密,試問香港哪有人會在二樓練習跳下來,叫人打自己一巴練反應?」

「坦白說,電影是經驗累積,只有工業化才可以養到一批實驗電影的人,而實驗電影才可培養出不一樣的說故事方法。當工業不發達,難以養一班人,所以現在的後生仔其實很辛苦,拿著政府那幾百萬元來拍戲,我們那時八十年代拍都有過千萬拍啦,所以現在的識飛都沒用。始終電影都要工業化,有王晶才有王家衛,相輔相承。當然,去年有幾部賣座片,但全都與社會背景有關,希望不是虛火,更希望本地觀眾有熱情,香港電影不應該靠政府創意基金,最後還是需要觀眾入場看的。」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