葉韻怡 讀出暫別,相信暫別

《禮儀師之奏鳴曲》裡,本木雅弘飾演的大提琴手小林大悟,誤打誤撞成了在鄉間的禮儀師,到各種家居處理遺體,抹身、換衣、完成儀式並好好告別先人。這種一站式而需要極多心力的工作,本來以為只適用於講究儀式感的日本民族,但回到香港,電台DJ葉韻怡(Vivian)除了多年來在節目上讀出囚犯的信,近年還多了個禮儀師身份。暫別、離別,甚至永別,雖是人之常情,但仍需心存希望:「人與人的相處必然會製造痛楚,但悲傷減退後,餘下的希望全是窩心回憶。」

text.陳菁
photo.Bowy Chan、受訪者提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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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家體面離世
沒想過香港有禮儀師,多多少少也是腦內有個定型,臨終者通常於醫院過世,如果在家離世的運送安排似乎是個謎。近年提倡的「在家離世」服務,Vivian所參與的禮儀師團隊,總在不知不覺間把先人在家裡送走。服務建議那些留院許久的,或是長期病患人士,只要有回家渡過最後日子的意願,在照顧配合得到下,不一定有維生儀器,也可以安樂地待在最熟悉的環境。「香港以前沒類似的概念,多數在臨終前送往醫院,但就算龍床也不及狗竇,到最後誰不想回家呢?」當呼出最後一口氣,醫生團隊會上門簽死亡證,團隊則幫忙辦理俗稱「行街紙」的死亡登記證明書,方能合法地運送遺體。以上過程有時會花上長達二十多個小時,於是她會爭取時間為遺體護理,理順關節和四肢,讓先人在輪椅上以坐著的姿勢離開居所,送上車後才再次躺平。疫情期間,極長的時間醫院都不提供探病服務,令不少病人都不願意在白色的房間裡獨個兒離去。這段時間裡,她處理的在家離世個案有許多,年長的是九十多歲的高齡,年輕的是三十歲的末期癌症病人,可幸的,是離去時都有家人在旁。

家人是多麼的重要,其中一個讓自稱怕黑、怕鬼、怕血、怕死的Vivian對死亡一事變得開通的原因,也和家有關。十年前,她母親剛過六十大壽,外公突然走了,母親某天卻主動要求想安排自己的身後事:「我當刻的反應是:『啋!別說這種話。』反而她堅定的說臨終前切勿為她做急救,別聽外人亂說『為何不救你母親』那種話,如果患癌也別叫她去醫治,寧可享受餘下人生。」後來約六年前,她為圍繞死亡的節目《死神九問》負責錄音工作,興趣是增長了,但又提不起勁去行動。直至訪問了本來當幼稚園教師,後來轉職禮儀師的同事,才驚覺只差踏前一步,於是在同事介紹、並打動九十後的老闆羅先生之後,終於成功入行。

死者為大 生者為先
雖說不上是老行專,但她已經歷過連資深同事也不曾見過的事。最近有個個案,過身的是昏迷已久的年輕太太,遺體已經略見腫脹,生前的衣物都不再合身。於是丈夫在出殯前,重新為太太購入衣衫,還詢問可否為愛妻抹身、更衣。眼見如此情深,而家屬又沒任何忌諱,Vivian除了特意添置全新的面盆和毛巾,也為先生向殯儀館特別申請,容許他徹夜陪伴太太身旁。「我們翌日早上來到,先人居然已經入儉,連花都鋪好了!遺體通常沉重得如醉酒的人,先生很瘦削,他說是自己把太太『公主抱』進棺木裡!原來愛的力量可以令這件事變得很輕巧。」

先人的處理,要注意的大多是膚質等外在的事,但同樣花時間甚至需要更花心神的,是照顧生者的情緒和思念,很多所謂的過往的傳統做法,在家人和先人的意願下,都能放在較後的位置。在一次和馬浚偉的對話裡,她才知道纏繞他許久的嚴重抑鬱症,源於她母親的葬禮。他是獨子,按傳統要負責按鍵把母親送去火化,當刻他曾經問能否由其他人處理,最後在那一按過後,他的世界就崩塌得不成形。成了禮儀師後,她不時會在儀式後聯絡家屬,感受家屬的狀態,看看他們過得好不好:「葬禮大部分的功能是為了令生者有所安慰,有些思念之情會產生抑鬱,假若過程裡我能多點關顧,他能在這裡找到一點點愛,日後不快時記起一個無關痛癢的人也會關心自己,也許就不會倒下來。」

營繞於牢房的自責
那些同樣會面對生離死別的,還有牢獄中的一群。Vivian主持的電台節目《萬千寵愛》多年來也會讀出由獄中寄來的信件,也有為囚友、更生人士及家屬們點唱的環節。她特別喜歡數年前播出的電視劇《身後事務所》,講述人死後遺物可以被清走,但留低的感情回憶又能如何抵住時間,那首由RubberBand主唱的主題曲〈你會有一天學會面對〉,也道出死亡乃必經階段的道理。信件唸了22個年頭,她發覺使獄中人難過的,除了沒自由、不可以和最親的人共渡特定時刻,包括生日、結婚周年紀念,最悲痛的是在因犯事被囚期間家人過身。「那是永別吧,子女出生陪不了出來還可見面,但家人走了就沒了,無法等到出來才見。」她形容疫情期間的醫院處理,有點像是親人臨終前,在囚人士無法陪伴的狀態,不可去醫院探望、無力可盡。數年前,她曾經在環節中談及生死安排,有更生人士在囚期間父親突然離世,出來七年了仍是自責。那種不快不單源於親人離開,而是會不斷自責為何要犯事,使他長年受困於抑鬱之內。

「父親死了也不批准奔喪,很多家屬覺得處理沒人性,但如果那麼極端地說不批准就沒人性,似乎不太了解坐牢是怎樣的一回事,如果獄中也擁有各種權利,那就不用坐牢吧。」她不時到獄中探訪,甚至曾舉辦音樂會,無論對獄中的規矩或家屬的聲音都有一定的了解。要批准外出奔喪,不但要嚴緊地評估保安風險,也要安排人手,故此通常成功率不高,她亦無法舉手高呼要求懲教署多多批准。「和外面一樣是沒可能的,但能否從人道立場去處理呢?現在為何要推出那麼多更生計劃呢?就是想令囚友服刑後和社會融合得更好,一刀切反而對更生路有影響。」她舉例,網上參與或許是可行的,讓囚友透過螢幕畫面參與儀式,甚至瞻仰遺容,點個電子蠟燭、鞠個躬,或是為他打印先人照片,容許他在囚室內悼念,不失為一個安全又能安撫的平衡處理。

對抗遺憾 就要活好當下
淡定為先人整理儀容,甚至有能力去關顧別人的離別,但Vivian又尚未對死神見慣見熟,提及那些年代久遠的結和澀,瞳孔前還是可於瞬間泛淚。那是她剛加入電台不久的事,認識了個年紀相約的好友,有次一起在十大中文金曲頒獎禮上當禮儀小姐,久站的翌日對方說膝蓋好痛,症狀離奇地持續一個星期,醫生當刻就診斷為骨癌。雖然治療期間好友頭髮掉光,但友儕間都相信她會康復過來,不時也到她家打麻雀。兩年後聽說情況略為轉差,某天上班時便從其男友口中得知好友過世的消息:「她臨終前本來沒甚麼胃口,突然說要吃鮑魚雞粥,她跟男友聊了好久,可能是迴光返照吧,把粥吃過後她就離開了。」當時年紀尚輕,沒死亡的概念,她眼晴哭到發炎,甚至需要求醫。那次是她整輩子哭得最厲害的一次,原來死亡可以如此震撼,可以久久都未能釋懷。

死亡是暫別或永別呢?她沒有信仰,或許是有養寵物的關係,聽說寵物過世後會去彩虹橋,她總是相信人死雖是終結,但可在某個好山好水的國度繼續生活、延續身份。「誰能引證是否有另一個世界呢?我會選擇相信死亡是暫別,像移民一樣,你們先去澳洲,待會我再過去。」這種暫別是一種信念,同樣是令生者好過之說,另一個世界是否再見,反正不輪到自己控制,所以她沒太在意,見不到便展開雙臂、認識當地的新朋友。她笑言做這行常說遲點約吃飯、再約,現在只要想跟母親見面,便立即去見,最怕留下遺憾,故此要儘量做好眼前的每個抉擇。

七情六慾 增添人生趣味
但人類很有趣,雖有牢獄中的暫別,甚至經歷死亡帶來的離別,對於人際的關係,還是很受情緒的左右。稍為心火盛,就兒戲地對挈友說絕交、永別。看著來來往往的人,Vivian有一套自愛的想法:「所有的恨都可以淡化,但愛要放大。儘管因他人而生恨,但背著懷恨包袱的都是自己。那不是很笨嗎?對方若是無意就無謂,有意就正中下懷,我們為何要被他人左右呢?」

一連串地講述對他人的愛、對死亡的希望後,她笑言有時朋友會以為她平淡到不懂生氣:「有人令我生氣我現在還是會照樣鬧爆,人家把動物殺掉我也好生氣,看到那小孩哭到崩潰,這不就是離別和死亡嗎?他們到底如何看待生命呢?我會繼續憤怒、繼續罵,但同時會繼續感受愛,那人就會很正了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