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訪 《本日公休》導演傅天余、監製吳念真 老派情感之必要

乍看《本日公休》的故事大綱,腦海先入為主想像這是公路電影,看罷才知道這是一部家庭溫情小品,故事見微知著,用一個家庭的事說兩代人的事。由金馬獎最佳編劇吳念真監製、金鐘獎得獎編劇傅天余執導,文本紮實不在話下,《本日公休》的故事原型甚至是來自導演傅天余的真實家庭故事,字字句句幾乎注定是切骨的痛與入血的愛。至於兩代人價值衝突的描寫,大概也為觀眾照到一面好的鏡子,借用戲中阿蕊所說的:「人與人之間,一定要有什麼關係才能互相關心嗎?」

是或不是,希望大家觀影後答案瞭然於心就好,而關於創作、世代、家庭、價值、電影等,我們邀得監製吳念真與編導傅天余來暢談。

(傅:傅天余    吳:吳念真)

|  兩位皆是先從事小說創作,再轉戰劇本,最初傅導演開始寫劇本還是因為吳念真老師的啟發,兩位創作上的緣份是從何開始的?

傅:吳念真導演算是我人生的編劇老師吧。一來是因為我大四的時候去上了他的編劇課,二來是「吳念真」這名字對台灣影迷來說就是神一般的存在。那是一個很難得的編劇課,沒有任何資格上的限制。那個課堂的內容其實都是在聊天、說故事,講自己的發生過各式各樣的事情。那時候學到的一個最重要的事情,就是其實編劇最重要的事情不是說甚麼三幕劇,或者說是甚麼寫作技巧。編劇最重要的事情,就是把你自己很有感受的事情分享給別人聽,這就是創作的核心。

寫電影劇本的起點,並不需要你上過電影學校或受過編劇訓練,而是如果你有一個很想說的的事、一個很感動你的人,然後你很想要把關於這個人的事情講出來給別人聽,這個其實就是一個任何創作的起點。


吳:其實我也不知道編劇該怎麼教,所以那時候要他們交作業。、我一直跟他們(學生)說,一開始寫東西的時候,先寫你最了解的人、最想說的人。有時候你先想好細節,會比先想好情節來得重要。她是比較特殊的學生吧,那時候我剛好要拍第二部電影,而她剛好要大學畢業,就問說有沒有機會來參與,那時候也在找人,所以她就當上我第二部電影的場記。後來她寫了電視劇劇本,也得過了金鐘獎。

|  傅導演以往作品多以情愛為題,這次《本日公休》轉而說家庭,更以自身經歷出發,為何這樣去選擇?

傅:我從小就坐在理髮廳長大,常常看母親幫很多客人剪頭髮,以前一直覺得她跟客人,即是附近的鄰居的互動關係很有趣,可以為別人剪幾十年、甚至一輩子頭髮。後來我到台北,在這邊工作與生活愈久。就愈覺得大都市裡人跟人的關係都比較冷淡、比較短暫。這樣比較之下,每次回老家看到媽媽跟他的客人,都覺得那是一種特別珍貴的人跟人的互動。特別是經過三年的covid後,人與人的關係都變得很疏離、很遙遠,所以就特別想要把這樣子的情感,經過理髮師跟客人中間的人情味滲透出。故事中理髮師跑很遠去幫老客人剪頭髮,我想要把這樣的故事拍出來,因為它可以反映出許多年輕一代跟上一輩對人跟人的關係,還有對金錢價值觀的差異。

| 兩位都將自己的家庭故事拍成電影。美國導演Martin Scorsese曾經說過,最私密的就是最有創意的(The most personal is the most creative),兩位同意嗎?

傅:我完全同意。最有創意的原因是那個事情是只有你可以想出來的,別人是想不出來的,就是說因為他因為他最Personal嘛,所以說那個事情是只有我看見,我可以寫出那樣的故事,所以它是最獨一無二,那所以所以就是等於是最有創意的。

吳:我以前寫劇本,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想只會當編劇,因為覺得當導演很難。到了1990年,我爸爸過世了。他是從醫院的加護病房走出來,直接跳到地上摔死的,很難受。因為太難受,當時開始想起我爸爸一些好笑的往事。

後來我就問侯孝賢說要不要拍?因為劇本已經寫出來了。他就講了一句話,說自己的爸爸最好自己拍。對呀,我也是這樣子就開始當導演,所以那時候她說要拍她媽媽的故事,我是覺得很開心的。作為一個創作者,最好拍也是最難拍的東西,就是自己最親近的人,就像剛剛講的Martin Scorsese那段話。我相信這句話,而且我也相信像《本日公休》這樣的片子,其實到全世界各地去的話,觀眾應該都了解。

|  扒開自己的歷史去創作,會否感到赤裸與痛苦?

傅:《本日公休》這個劇本很難寫的,因為它幾乎是要把我一輩子很多的回憶,還有很多我對於媽媽的感覺以及自己現在的價值觀,也做了一個重新的整理。但其實這不就是創作的根本嗎?它很多時候是很痛苦的,但同時也是用另一個角度來來整理自己。我還蠻享受這個過程的。

吳:寫特別親近的人,或者特別熟悉的事情當然痛苦,而且像你說的很赤裸。但是對創作者來講,有時候它是一種release,一種釋放,就是當它變成一個文字或者影像的時候,你就感覺是它已經獨立存在了,跟你腦袋裡面、心裡面的東西已經無關了。我覺得這是一個創作者幸福的所在。

|  認為兩代人產生矛盾的癥結是甚麼?

傅:最近電影分別在日本跟意大利上映,兩地好幾個人觀眾看完都反映說,他們彷彿看到自己的家庭,跟兄弟姐妹之間或者跟母親中間那種相似的價值觀差異。即使故事是私密的,我發現這個好像一個國際共通的事情。不同世代之間,雖然每個國家各自有不同的狀態,但譬如說是三、四十歲這個世代的人,大家面臨的一些基本的問題,其實都是一樣的。不管是婚姻或者情感上,人跟人之間的關係是可以很快速的,很快速地交往、很快速地分開。然後人跟人的距離是變得很遙遠,或者是我們做甚麼事情都一直要被提醒說要去算他可以賺多少錢,不斷被提醒說怎麼樣才叫成功。煩惱怎麼樣可以快速賺錢,怎麼樣去投資未來,現代人一直不斷的為這些生存壓力而焦慮。

可是上一代,即是我的父母那一代,我覺得他們那個時候很相信人只要努力好好的認真工作,就一定可以獲得安穩的生活與未來。甚至在古代婚姻裡面,只要忍耐沒有甚麼事情是過不去的。我覺得這種的價值觀跟現在就是不管在哪一個國家,一定就是會會有很不一樣的,一種是帶有衝突。癥結所在就是世界改變了,因為兩者經歷的不是一個同樣的世界。

吳:簡單來講,兩代人其實最大的不同或者爭執點其實在於,上一代人常常想的是「我為別人做了甚麼」,而這一代人想的是「別人為我做了甚麼」。曾經在一次演講中聽過一位作家講過一句話,很有意思,說因為我們常常計算權利,因此忘掉付出。

|  兩位在年齡上與青少年有一段距離,認為自己能理解他們的想法嗎?

:我不敢說自己了解每一個人,所以想要理解也是一個創作的動力吧。譬如說在這個故事,在重寫劇本的時候,我其實特意的拿給很多年輕人看,譬如說是大學生,或者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。我還蠻訝異很多人都有很好的Feedback,覺得自己能代入故事主角。很多人都會說「哇,像自己的阿嬤」,就是因為台灣很多的小孩年輕人都是阿嬤帶大的,所以看著這故事感覺好像看自己的阿嬤的故事。第二點是,故事中的媽媽不是有點衝動,自己有想做的事情就去了,而這樣的模式其實年輕的觀眾是很有共感的,就是會覺得以後不用想那麼多,想做甚麼就是就去做了。這樣反而他們不會像中年人有很多的考慮。

吳:雖然我已經七十歲了,但因為工作旁邊的工作人員很年輕,九零、零零年代出生的都有。說懂不懂他們?其實我有一點疑惑。我可以歸納出一個很簡單的就說,就我們那一代人,因為年紀很小就到城市工作,所以我們都在找方法生存、怎麼樣活下來。現在年輕人他比較沒有這種困境,他們想的是如何生活,怎麼樣讓自己的生活比較有意義比較符合自己的想法。但上一代求生存的過程中,這個事情是很少去考慮的,因為能活下來已經不錯了。可是現在不是,現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,他們會想很多東西,比較多去問「自己喜歡嗎?」、「有意義嗎?」、「有意思嗎?」會想比較多的這種蠻抽象的問題。

:這也是我觀察現在年輕台灣年輕人的樣子,就是說他們他們覺得他不想他並不想要,比如說人家覺得哇,那個工作很棒啊,可以賺很多錢,可是他們寧願就是不要那樣的生活,因很無聊。我相信香港應該也蠻多像這樣子的年輕人吧。選擇一種不是「大家覺得的」的價值觀,而是去選擇過一個他想要的生活,不一定可以賺很多錢,但是那個是他們想要的一種生活。

|  面向現代的年輕人,有沒有令你費解的地方?現在青年人面對的挑戰,與你們年輕時面對的是否相似?

:不會費解,但也好像不需要努力去理解。

每一個時代、每一個人出生時的狀態都是完全不一樣。譬如說現在的二十幾歲的年輕人,他們可能從出生就是一個有網絡、有手機的世界,而以前的年輕人可能是喜歡看小說、看文字。

但是我還是相信人類是一樣的,這種生物不管外面環境再怎麼改變,一些共同的情感需求、親密感,都是我們所需要的,這個事情是永恆不變的。那天跟朋友聊到,現在拍愛情電影好難拍,因為自從有手機以後,人跟人溝通完沒有阻礙了,隨時都能看到對方、聽到對方聲音。現在要拍思念這個事情好難拍,因為思念已經變成一件好古典的事情了。現在年輕人表達的想念,也肯定會跟以前是不一樣的。

吳:費解倒不會,但是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我們這一代人比較無力,就是你不曉得能幫下一代做甚麼。

很多台灣老人常常說「現在年輕人命很好」,我每次都不同意,我覺得現在年輕人命很爛、過得很辛苦!以前我們要競爭的,只是你四周的環境,但他們現在要競爭的、面對的卻是全世界。我們這個年紀的人大概二十幾歲的時候就買房子,現在年輕人活到老說不定還買不起房子。整個生活的成本變得很貴,所以他們承擔的事情更多。他們真的在某些方面比我們更辛苦。

|  早前在網路上看到關於吳老師的報導,說是為了不想讓後代煩惱,自己已經準備好後事與立好遺囑。老師怎麼看「養兒防老」這種概念?

吳:我不曉得香港是不是這樣的,在台灣的,像我們這一代的人,其實都已經不太期待說要小孩子養我們。所以我們以前常常開玩笑說,我們是奉養父母的最後一代,也是即將被子女棄養的第一代。當然是開玩笑了哈哈。然後我們這一代人,其實到現在都有一個共識,就是覺得不要變成下一代的負擔,因為你們要替你們的下一代負責任。責任已經夠重了,所以不必再打了,這一代就不放在你的肩膀上,所以我們才會覺得,在我們這個時候就應該做好所有的準備。

我以前為政府單位拍一個關於兩代關係的廣告,裡面只講了一個很簡單的畫面,就是早年兒子帶孫子回來的時候,他會把爸爸帶到旁邊,拿錢給孫子去給爸爸。現在不一定,現在不是現在是他們回來吃吃喝喝要走了,爸爸拿錢放在孫子的口袋裡面。

:電影中可能也反映出了這個阿蕊的性格,她其實是一個非常自立自強的人。雖然她一直很堅持自己的價值觀,可是同時知年輕一代生存壓力很大。在大環境從下他們也很清楚,小孩照顧自己都來不及,他沒有餘力去照顧老人家,所以他們要把自己就是活好不要給小孩子造成負擔。我覺得這個是台灣某一種老齡世代的自覺。

| 會覺得老去是一件很可憐、無依無靠的事情嗎?

吳:不會啊,如果跟你兒女的關係很好,他們還是會來看你的。我覺得,當有一天你的生命已經走到尾端的時候,就不要拖拉,就趕快走了啦。不要讓他們有很多負擔。所以台灣現在都在推那種生前遺囑,到某些狀況時,你可以決定停止治療。

:其實我我也蠻想描述的一個感受是,人生會有許多無依無靠的這種感覺,但「依靠」的這個感覺,難道一定是要來自於你的家人或是另一半嗎?其實不是的。我們會有朋友、工作上認識的人,甚至是路上遇到的一個人,或是你的理髮師。那些能支持你的溫暖,會來自這些所有你遇到的人。

| 對老去這件事,態度是否足夠瀟灑?

吳:像我這種年紀的人,最近我在剛剛還在跟傅導演說,我最近常常接到的信息,就是說誰誰誰走了。這種訊息太多了,但我跟他講說,這個事情就是一個世代正在慢慢消失,這是正常,這是必然,我們也都必須要去面對這面對這件事情,沒甚麼好爭辯的。就你來已經玩太久了,可以走了吧。

我以前有跟我一個朋友關於離開這件事。死亡只是一個轉機的過程,你必須要離開,先離開這個地方,然後才可能去到天堂,那這樣想就比較好一點。

:我覺得人也許到最後的Moment就是一個很平常、很平凡的狀態。平靜,然後也很圓滿。也許人生的終點是那樣子的一個氣氛,那我覺得蠻好的。

| 子女於你們來說,更關於生命的繼承或者是「作者已死」的作品?

吳:兩者都是啊。我一直跟朋友講,我看待兒子是一個獨立的生命,是你生出來的沒錯,但是他是獨立的。所以,你沒有權利去要求他必須走哪一條路、做甚麼事情,你要尊重他自己的選擇。那你在那種所謂的教育的過程裡面,其實你沒辦法去主宰一切,那你這就不要讓他涉入不良的環境去,不要去害別人,這樣就可以了。不像很多古老的中國人的觀念,說是子女一定要變成一個優秀的人、社會的中堅等等,我覺得倒不一定是這樣的,就讓他快樂吧,讓他變成一個獨立的生命,讓他去做自己的選擇,這樣就好了。中國的文化裡面有一個很糟糕的事情,就是爸爸媽媽完成不了的事情,希望兒子去完成。我覺得父母沒有這種權利。

| 身為小說家也身為編劇,讓你們最深刻的家庭戲哪一部?為甚麼?

:我一直很喜歡日本導演山田洋次拍的家庭劇。如果是近幾年喜歡的,我會選擇墨西哥導演艾方索柯朗的《羅馬》。其實每個家庭劇有趣的在,很多時候那都是導演最誠實的一個電影。

吳:印象最深刻的是小津安二郎的《東京物語》,因為那是很典型的故事,而且在這個世界也繼續在發生,子女有很多種,最重視哪一個卻說不定,有時候最遠的人最親;最親的人可能離你最遠,但你都必須要面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