盧國沾專訪|大地依然在腳下
2025-03-20

1981年,港台頒金針獎給顧嘉煇,眾望所歸。1990年頒給黃霑,1992年頒給鄭國江,各界依然俯首稱臣,然而我們會期待,輪到盧國沾未?到1993年,金針獎竟然出乎意料之外從缺,作為盧國沾詞迷,開始渾身有如蟲爬蟻咬,替他非常非常非常不值,只恨樂壇當年還沒流行真普選,沒入中文十大至少還有現場投票「我最喜愛」吖。然後2003年追頒給剛離世的林振強,2008年連對台的林夕也頒了,依然沒見盧國沾踪影,有理由相信傳言:繼黃霑於2004年離世,盧國沾理所當然已經不在人間。他大概可能,正在九宵雲外輪候那條不知長短的港台金針獎人龍。
盧太說,的確很多人以為她的丈夫死了,甚至有時候走到街市買餸,也偶然會聽到有師奶振振有詞:「盧國沾好似走咗啦,黃霑都死咗咁耐咯」。然後她總會走上前,禮貌周周跟別人說:「我是盧國沾太太呀,昨天我和我先生一起吃晚飯,他還吃了兩碗。」也於是,當今年香港電台「第三十七屆十大中文金曲」終於決定把樂壇最高榮譽大獎「金針獎」頒予盧國沾時,說香港電台遲了三十年又好,說盧國沾當年因為「時機未成熟多番拒絕領獎也好,盧太也願意陪著老公上台,應該幾開心地把那台證實老公還健在的獎座帶回家。
盧國沾仍在人間,是有些行動不便,是不可以再稱英雄再攀險峰,但依然可以慢慢借扶家具站在客廳中央,半溫柔半裝秦始皇式威武向太太叱喝:「我係唔做雜務!」「我出街唔係靠妳扶靠邊個啫!」大地依然在盧國沾腳下!
text Nic Wong、金成
photo 師曾

沒有半分空間 不可以揀
〈沒有半分空間〉
哪裡會知慘變後已經不可解釋 解釋當中有 有不少堪珍惜
紛爭 無數次紛爭當中你我亦痛惜 怎可令友義失了色
邀約盧國沾訪問,必先經過盧太的「審批」,她先旨聲明,盧沾﹙盧太對盧國沾暱稱﹚面對陌生傳媒十分寡言,近廿年不活躍於樂壇,亦不想影響任何人,故不會對今昔作出評論,提醒我們未必有題材好寫。然而,若能與前輩閒話家常,足以勝讀千年書,最終有幸成為少數能夠訪問前輩的傳媒之一。甫踏上他位於觀塘的家,盧國沾早已靜靜地坐著,臉向欣賞斜陽的露台一方,他客氣地跟我們談談近日天氣,閒聊得獎前後的生活,並非想像中這麼寡言。「平日主要聽歌看書讀報紙,靜態活動居多。床邊有個輕觸式收音機,這幾天set緊電台。」最喜歡聽哪個電台?「個個都一樣啦。」閒時會上街嗎?「不多。工人照顧得比較馬虎。」盧太在旁補充,早年他在街上散步被一群學生撞跌,久久未能站起,於是盧太要他坐輪椅才可出街。就肉眼所見,盧國沾行動不大方便,但只要靠盧太催促鼓勵一下,他便可以利用家居物件借力,一步一步向前,迢迢萬里也未覺疲累。
早年曾傳死訊,緣於以往喜歡與朋友吃飯聊天四周闖盪,自從跌傷後近年留在家中沉澱人生回歸平淡,與外間再少接觸。其實去年三聯曾替他出版了《歌詞的背後——增訂版》,接著今年初剛奪得香港電台金針獎,卻令平淡生活起波瀾,舊新聞恩怨情仇翻了一番。後悔嗎?「冇,沒甚麼好後悔。拿完獎沒想過要做甚麼,只是很多新聞界朋友想找我做訪問,我覺得好啦,很久沒做訪問。」2002年曾領過香港作曲家及作詞家協會(CASH)頒發的終身成就獎,十年前後有何不同?「上次CASH只是小聚會,近距離看到熟悉面孔,可能太過興奮,嘴唇跳個不停。今次一樣很開心,那晚上嘴唇一直沒有合過,由心笑出來。」
關於填詞,盧國沾沒有真正退休,近年作品卻實在稀少,對上一次填詞是2004年,由周啟生作曲、王喜主唱的無劇《水滸無間道》主題曲〈沒有半分空間〉。「我沒有填詞好多年,現在也沒寫了。」1990年發生意外後明顯減產,反而曾經為小學音樂課本的舊歌譜上新詞,例如打造《在森林和原野》的新版本。「小一至小六都有,每學期一本,有七、八十首。(盧太更正:二、三十首呀!)哦,沒所謂啦,主要改返音,逐首歌曲完全新寫。」填詞難不到盧國沾吧?「很難寫的,因為沒有話題嘛,那些學生歌,不是蜜蜂就是蝴蝶,或者青蛙啦,哇哈哈,很辛苦!」他笑言自己喜歡上街,全因滿街都是題材,落花草木皆文章,只可惜行動不便,一切只能憑想像。
填詞實在很難,但輝煌年代的盧國沾日填一詞,累計電視台的宣傳歌,把當年沒有寫上填詞人名字那些計算在內,他的作品足足有三千首,難怪被譽為「詞壇聖手」,那麼他又如何看現今一代的填詞人?「我很少談論別人歌詞,大家都知寫詞並非易事,寫得到已經很叻。」對林夕黃偉文的詞有印象嗎?「林夕是詩人,作品是新詩化一點;黃偉文則較少留意,不過他有參加CASH的金帆獎,我是評判,這幾年有看過他的作品,這一代都是用他們自己的語言來寫。」
不評論個人,只談對這一代的詞作觀感如何?「唔,我覺得現在這一代的中文呢,論盡啲,不敢說別人好不好,始終每一代的語言不同。」所說的「論盡」,是否關乎現今歌曲字數較以往多?「可能因為快歌多,我們那年代慢歌較多。」曲風呢?「都有不同,舊時的歌曲,聽完上句大概估到下句是甚麼音,總是存在某個規律,但現在的多數估不中,我想這是最大分別吧。」

〈大地恩情〉
河水彎又彎 冷然說憂患
別我鄉里時 眼淚一串濕衣衫
事出必有因,能夠成為詞壇聖手絕非僥倖。盧國沾生於狀元之家,家族中有四位狀元,分別教他四書五經,老早打好中文根底,引用現今語言來說,他絕對是贏在起跑線上。「沒錯,我是狀元之家出身,阿爺是縣老爺、知縣,而他有三個兒子都是狀元。我自小就被阿爺抱住不願放手,可能是他知道應該很叻,深得他的歡心。記得當時有位狀元住在隔鄰,我不時走過去和他聊天學知識,他教我成語詩詞,從小培養到我對中文很有興趣,最主要讀《三字經》人之初,以及《千字文》天地玄黃。」
時至八、九歲,盧國沾由帶到香港,未能與母親說再見,思鄉不斷,長大後才有〈大地恩情〉這份歌詞。「來港後家境不好也不壞,我不用出來工作,小時候的嗜好就是讀報紙。碰巧當時有個親人在涼茶舖工作,舖內擺放很多報紙,很多人都會去讀。那是五十年代,還未有《明報》、《快報》,但《華僑》、《星島》、《大公》、《文匯》等報都有,所以我就睇勻全香港的報紙。「那時看過一個專欄,不斷讚揚做記者的意義,深受影響就想長大後當個記者。不過我忘記了那專欄是誰人寫了,哈哈!入讀中文大學後,我從新聞系轉讀中文系,讀了兩年,畢業後朋友說有份要寫東西的工作,於是我去了見工,順利入職做無電視的周刊《香港電視》,負責『電影一周』的專欄,介紹當年無播放的電影,到後來調任駐台記者,幾乎訪問了當時所有的明星。」
工作頭幾年,作詞生涯尚未展開,其後轉到推廣部工作,盧國沾主要寫宣傳片旁白。「有人叫我幫他寫旁白,希望我翌日下午給他,結果我用了十五分鐘就寫完。」文字實力有目共睹,而他那份「唔輸得」的性格,就開始了他第一次的作詞,時為1975年。「當時有人第一次做監製,他問我:『喂,盧國沾,有冇膽幫我填詞呀?』我心想,你問我有冇膽,我實有口架,於是就開始寫詞的生涯,而那人名叫林德祿(近作為去年上映的電影《Z風暴》)。」有趣的是,他所寫的第一首歌曲〈巫山盟〉,是作詞而非填詞,採取先詞後曲的方式。「那時候填詞較多,先有曲後有詞,不知為何那首要我先作詞,再由顧嘉煇譜曲。我不敢說自己對音樂有否認識,但肯定要音,對我來說不難,我情願填詞,情願別人帶著我走,有個音樂框架比較易寫詞。」
園野春夢 花開燦爛笑春風
〈田園春夢〉
葉滿枝透艷紅 更妙微風吹送
陶醉春夢 心曲寄在愛海中
難得一身好本領,盧國沾自言十分幸運,一開始寫已是電視劇的歌曲,不夠兩個月就寫第二首,是同一套劇的插曲〈田園春夢〉,歌曲大紅,作詞工作接踵而來,適逢那是廣東歌步向輝煌的年代。「我年少時愛聽歌,廣東歌根本不是甚麼一回事,幼時聽鄭君綿〈飛哥跌落坑渠〉,最愛江玲的〈Ding Dong Song〉,即是上海電影《手車夫之戀》的歌曲,還記得歌詞是I hear the bell go ding dong deep down inside my heart。」筆者和編輯心想聽過最早的歌曲,極可能是青山所唱的。「青山是六十年代了,而我開始填詞的時候,是七十年代。」
填詞是緣份,任職推廣部也是緣份,兩者加起上來,引致他日寫夜寫,每晚睡上不夠三小時。「推廣部的工作白天照做,很忙,但填詞是兼職,另邊廂唱片公司給我錢,所以我都是回家做,一有就填,不會揀歌來寫。」前文所述,盧國沾填詞作品超過三千,全因當年他身在推廣部,連兒童節目、遊戲節目的宣傳歌都要寫,填詞不難,但卡通片宣傳歌卻一度考起他。「例如鐵甲人打鐵甲人,我真不懂得怎樣寫,最後想到將卡通片的內容變成廣東話版本,例如張德蘭唱的〈鐵金剛〉裡面的『鐵金剛威武英勇 打得奸匪心裡慌』、『打低喪病狂 打低惡豺狼』。又例如〈飄零燕〉、〈星仔走天涯〉也是我寫的,後來殺得性起,寫了首講年輕人的〈前程錦繡〉,由羅文唱到街知巷聞。」盧國沾固然把武俠寫得英風颯颯,估不到連溫馨童稚的〈飄零燕〉也難不到他。
要數盧國沾的作品,實在是多不勝數——〈小李飛刀〉、〈傲骨〉、〈天蠶變〉、〈雪中情〉、〈前程錦繡〉、〈秦始皇〉、〈明日話今天〉、〈每當變幻時〉、〈換到千般恨〉、〈人在旅途灑淚時〉等等等等(版面有限,只列十大我們最喜愛盧國沾歌曲),與他合作的也是叱吒一時的歌手,問他有何特別感受?最愛哪位歌手的演繹?他總是拋出口頭禪:「冇呀,冇咩特別。」真的沒有特別?我不信。「當然有歌手唱出來是開心的,但沒有對哪位歌手唱歌特別開心。舉個例子,近排接受電台訪問時,主持人車淑梅問我最想播自己哪首歌,我就說〈不捨也為愛〉,因為很少播呀,哈哈。」關正傑呢?〈天蠶變〉是否徹底唱到你那份豪情壯志?「得呀,他唱到呀,其實個個我都喜歡。每首歌都有它的感情,歌詞有,歌曲有,歌星亦掌握得到。」

你我相隔多麼遠 那年那天可相見
〈緣份〉
那處境可會改變
今時今日,音樂人和歌手的關係非常親近,閒時要食飯飲酒打機訴說感受,才能寫出一首好歌。「現在歌手和填詞人要傾心事,以前不流行,但我會提出找他們傾偈,最多是張德蘭和薰妮。監製經常帶她們上來,所以我們時常閒聊。」就不同歌手來說,盧國沾也會特地遷就一下。「你會知道有些歌手的能力,如果他一定唱不到某些字,就不會寫進去。我不方便講人名,給你一個例子,有歌手從外地回來不懂講粵語,總要我在場教他。」聽說每首歌你都會先唱一次,難道你示範給對方聽聽?「我填詞有個習慣,填完一定會自己唱一次,看看是否唱到出口,才會交給歌手。我那種是走音式唱歌,沒所謂啦,連我都唱到,歌星一定唱到啦,不過我不敢在歌手面前賣弄。」
盧國沾相信緣份,寫詞亦經常談到緣份。「別人都說盧國沾喜歡講緣份,後來我也策劃了《緣份》這部電影,由當年最當紅最漂亮的張國榮、張曼玉和梅艷芳主演。至於〈緣份〉那首歌,亦是自己的親身體會,那次自己一個人去日本坐地下鐵,忽然擔憂如果迷路時怎麼辦呢?那時未坐過日本地鐵呀,結果真的出錯了出口,找不到原來的酒店,結果要叫的士。有了這個經驗,自此都擔心迷路,才有這個題材。又例如〈再見再見有情人〉,就是我在日本機場看到一個女人,在排隊的人龍走來走去找他準備入閘的老公,一時離開,一時又回來依依送別,於是我又寫了下來。」他不諱言,情歌比勵志歌較易寫,朋友間不時分享個人愛情故事,所以他總是借助朋友的題材,或者路途上所遇到的事,加以發揮。
毀了村莊 我只有遠走他方
〈螳螂與我〉
燒了田園 我最終祇有流亡
萬裡飢荒 不足養一隻螳螂
千裡烽煙 牠祇有跟我逃亡
七、八十年代的香港,是社會急速起飛的年代,盧國沾身處其中,也看出廣東歌有所變化。「1978、79年,當時有種風氣寫人生哲理,亦有陣鄉愁的歌詞風,例如探討中國熱,那就是出現〈我是中國人〉的年代,整個樂壇都是這樣,我亦有跟大隊走。此外,當時香港有宗大事件,就是越南難民來港,投奔怒海呀,匯豐號呀,所以我寫了〈螳螂與我〉。我心目中想寫的題材是:這麼大地方養不起螳螂,牠也要跟難民一起走,躲藏在船上。」
寫社會時勢有關的歌曲,當年著實不多,總是談情說愛藕斷絲連。到近十年我們常說香港樂壇情歌泛濫,導致廣東歌光輝不再,其實盧國沾早於1983年曾發起「非情歌運動」,可惜無疾而終,屈指一算,原來他比其他人走前了三十年。「幸好我可以寫電視台主題曲,間中就寫一些非情歌題材。我不敢講自己是否走先別人很多年,但那時我每日都寫情歌,寫得太多就想想還有甚麼題材好寫。」當年他身體力行推廣非情歌,每四首歌就寫一首非情歌,可惜沒人支持。「我叫報界朋友支持我走這條路,但沒有太大反應,亦未見驕人成績,沒甚麼紅歌,最後也算數吧。」
盧國沾打滾過不同電視台,見證過佳視結束,到1985年離開香港電視圈,與妻子外出創辦廣告公司,唯一不變的是填詞。直至1990年發生意外,從浴室中跌倒昏迷,四日後才甦醒過來。如果沒有發生意外,會否繼續填下去?「填詞方面,正如有首英文歌叫〈Those Were The Days〉,我真的沒想過會有停止的一日。」九十年代廣東歌由盛轉衰,他與四大天王的合作不多,有否感到可惜?「冇得可惜,一個人不可以做這麼多事情,加上我已經和很多歌星合作過。」

實在係話變就變 預伏在樂趣前面
〈明日話今天〉
前面有千變萬化 不會睇見
正值壯年卻不幸倒下,人生幾許失意,何必偏偏選中我?回想過去,盧國沾不再是〈天蠶變〉所說的「一生稱英雄,永不信命數」,亦不能「再與天比高」,反而開始信命。「我信命運,還想找出理由,為何會有命運?所以近年我看了很多關於面相的書,不敢講研究,但想從書中學習,至今未有結論。我相信有命中注定,人的面相裡、命裡有的話,到時一定有。過去我寫了很多歌叫別人信自己,〈天蠶變〉就是寫一個人的驕傲,寫人跟命運對抗,但年紀大了,逐漸投降,逐漸相信注定。」四十出頭遇上意外,難道是前半生消耗太多?「逐漸有點相信,可能之前用得太多精力,只顧工作,每天只睡三小時,我活的半輩子好像已經是別人整段人生。記得入醫院時聽到王傑〈今生無悔〉而醒過來,我問自己這是甚麼意思呢,居然在這個時候播這首歌!是時候完結而埋單嗎?哈哈!」那麼他今生真的無悔,面對死不會驚怕?「冇得後悔,做甚麼都冇得後悔,發生了就要面對,我對命運的理解是這樣的。很多東西都是自然地發生。」說穿了,今時今日盧國沾的想法,正是〈明日話今天〉的歌詞:「命裡係注定從前,夢境係一片胡言,唯有我永遠去面對目前。」
每個傲氣的男人,總有一份擋不住的沙塵,很多人認為盧國沾就是有這種傲骨及霸氣。問他怎看自己年輕的傲骨和沙塵,他未有否認,更認為個性多少阻礙了自己在行內的發展。「阻礙就一定有,我們這一行有個特點,大家都不會得罪對方,客客氣氣,甚麼事都不需要有任何隔夜愁。若你沙塵的話,我不一定要幫襯你,因為當年有四、五個出色的填詞人,得罪你又有何所謂?」不再有隔夜仇,大抵說出他與徒弟羅嘉良和郭晉安的昔日恩怨,早已煙消雲散了。
最後,問他是否承認自己是沙塵的那一類人嗎?「不知道喎,近日我都有問朋友,覺得我是自信較多,抑或沙塵較多?還是自卑?他們都不答我,但我大概都知道答案啦,哈哈。」也許明月映山崗,倍覺孤高!肯定的是,當日他在斜陽裡氣魄更壯,今日斜陽落下心中不必驚慌。

(原文刊於2015年3月,第151期《JET》PEOPLE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