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啟文 香港電影代言人

田啟文,人稱「田雞」,在不少人眼中,他依然是當年周星馳的身邊人,樣衰騎呢笑笑。實情是,他離開了周生至少十年,近年他是鄭中基的合作夥伴,吳孟達臨終前的「發言人」、廖啟智遺願電影的「代言人」,以及不少新導演電影的監製。很大程度,因為他是兩屆香港電影工作者總會會長,代表業界各部門爭取權益。

從別人眼中的小人物,到今時今日香港電影的捍衛者,田雞一直認為自己不是最有能力、最理想的人選,但他自言是一個稱職的人選,負責任地做到最好。「我未必是一個走在人們前面的人,那麼就做一個幫助別人走到人前的人。」


今時今日再叫「田雞」,似乎有失尊重,問他現在仍有人稱呼他為「田雞」嗎?「當然有啦,田雞喎,怎可能沒有人叫我田雞呀?叫慣了,就繼續叫囉,難道我會因為你叫我而嬲你咩?」短短幾句,他的喜感不減當年,這個訪問就繼續用「田雞」來稱呼他吧。

Text.Nic Wong
Interview.金成、Nic Wong
Photo.Bowy Chan

赤貧電影與合拍片

田雞近年榮升香港電影的代言人,全因他背負著「香港電影工作者總會會長」的身分,雖然月前剛卸任會長一職,交棒給影壇大亨古天樂,但古生希望他繼續出任發言人,因此田雞暫時仍未能全身而退。擔任會長多年,他認為現今香港電影不是單方面出問題,卻是整體的生態鏈,可惜很多人不太明白。「行內有些人覺得自己含辛茹苦捱了這麼久,現在搵錢很正常啦!那你繼續搵囉,我就去幫那些未入行,或者入行後未企穩的。」

當不少香港電影人北上搵食,田雞卻留守本土。到底他眼中的香港電影現況又是如何?「很窄,太單一、沒視野、沒創意、沒有新景象、沒有文化氣息。」他老實不客氣地點出問題所在,深感香港電影沒落不是突然發生,而是一步步慢慢形成。「現今電影人所思考的題材很窄,當中亦有原因,投資者不想讓電影人搞到這樣闊,加上成本都是一部分,日積月累地影響創意。」


首先是題材。「電影永遠代表一個時代的反映,譬如八十年代喜劇最多,因為大家想開心,但今日社會氣氛下,怎可能叫人嘻嘻哈哈,才形成很多社會題材片,票房收到一千萬已經很理想了。」他不諱言,上世紀走過來的電影人,真的不覺得一千萬是甚麼大事。「相比八、九十年代,那時候沒有資源,沒有大投資,但每部票房都收到一千、二千萬,原因在哪?為何以前做到,今日這麼難?」今時今日,每件作品放在市場,隨即與泰國、台灣、韓國、內地等地競爭。「結果,現今香港只得兩種電影,一是蚊型、赤貧,拍給香港人看;一是合拍片,照顧內地市場,卻沒有中間位,原因又是怎麼?」

貧窮限制了想像力?田雞絕不認同。「首先,你要拋個題材出來,為何需要這麼多錢來拍?沒錢真的不能拍片?例如日本幾年前的《屍殺片場》,沒有卡士,沒有投資,只是創意和二十萬港元成本,卻賺了大錢,所以不要將不夠錢變成理所當然的藉口。」的確,有些片種如動作片及特技片需要大製作,但拍完又不一定賺錢,而且香港人拍特技片從來沒有優勢。「很多時候根本不關乎金錢,而是水平未及別人。結果,沒甚麼題材片種可拍,正好說明為何我們要拍赤貧電影了!」

另類演員較主流多

其次,是人才。「香港沒有競爭力,沒有人才,演員數得出多少?現在韓國、泰國、台灣都有生力軍,香港這方面特別失色。」近年新演員看似人才輩出,蠢蠢欲動,不是嗎?「每年演藝學院有不少人出來,但不知為何很難融入香港電影空間,近年有少部分出現,好像朱栢康那一類,不算很多,但他們全都是另類演員、特色演員,並非獨當一面的主流演員。直到現在,具叫座力的演員,全都是由TVB出來,如周星馳、周潤發、劉德華、梁朝偉、郭富城等。」田雞直言,以往電視台是香港電影明星的搖籃,但自從電視台不願意讓藝員外出拍電影,就無以為繼。「電視台覺得放了演員出去,他們就不會回來拍劇,結果不願意放手,造成萎縮,是市場的固步自封。又,以前歌手會跨界別拍電影,現在又沒有了。」

田雞認為,香港電影不可能走回以前的方向及成績,反而應該思考如何找出舊路中的突破位。人才需要時間培訓,但至少讓他們入行,於是他早於七年前向政府提出「首部劇情電影計劃」,讓學生及行內人真正有機會拍長片。「這些都是有成績看到的,近年出了很多新導演,例如《點五步》、《淪落人》、《金都》、《一念無明》;公開組亦有《藍天白雲》、《G殺》,即將上映有《遺愛》等。」


赤貧電影尚待磨練,香港人仍然需要看多一會兒合拍片。不過,就算是合拍片,也不是香港導演想拍,內地就無任歡迎。「暫時內地看中香港導演,通常只有一個原因,就是他們能夠將主旋律商業化。最成功是徐克,拍出《智取威虎山》,這一刻內地導演做不到,他們的文化及概念是,主旋律就一定是主到底,否則就是政治不正確,那麼叫他們怎樣商業化?香港導演沒有這個包袱,近年陳可辛拍《奪冠》,劉偉強拍《中國機長》,他監製的又有《烈火英雄》,都是主旋律商業化的模式。」

一切都關周星馳事

當然要北上拍電影,雙方需要高度信任。眾所周知,田雞站在周星馳身邊多年,能夠得到周星馳的信任,絕對是一個比起其他人厲害的本領。田雞不諱言,他在周星馳身邊多年,向來有頗大的思考。「當初他提出與我一起建立公司,我先考慮自己的能力能否應付;第二個考慮是,過程中會否令他聲譽受損,因為我的言行舉止容易成為很多人針對他的界入點,例如有人可能會寫『周星馳得力助手田雞在街上吐口水』,明明是田雞吐口水,為何又關周星馳事呢?自此,我的所有東西要入他數,形成一種自我壓力;第三個考慮是,我怎樣幫到他?」

「直到某個時候,我覺得能夠幫到的都幫了,他需要層次更高的人幫忙,我便安排自己慢慢放手,由其他人接手,直到全部安排好,減低任何我離開對他的傷害。由於我是最後一個離開的,只要我一走,報導一定這樣寫:『周星馳眾叛親離,連最親密的左右手田雞都離開,這個人很難服侍……』其實我走的時候,又要考慮自己做些甚麼,又是做同樣東西的話,人們又寫『田雞另起爐灶』,所以我一定要做一些周星馳沒做過的事,結果我去了一間唱片公司。」


田雞說,他不希望因為自己一個閃失,帶給周星馳任何傷害。如今仍有很多人將他看成周星馳的發言人,他也老實回答:「以前我幫他打工,他出糧給我,才幫他說話,但我經已離開他的公司十多年,至今我只能說句公道說話,就是這麼多。」甚至乎,有人覺得他在周星馳身邊多年,肯定食好住好,呼風喚雨,但他從來沒有。「每個人都要未雨綢繆。我慶幸自己有危機感,從未意氣風發,試想想當時在周星馳身邊,怎會想到有甚麼危機,除非你做錯事啦!偏偏我一直有危機感,經常思考他日周星馳不做、退休或者炒我魷魚,這些可能性都存在的,所以我會思考,不要等到自己沒競爭力才離開,擔心以後沒人請,又會丟他架,別人又寫『田雞沒有周星馳就冇嘢撈喇』,這些東西對他是傷害,對我是打擊,所以一直下來,是一個特別多顧慮的人。」

最想做導演

田雞幫助星爺的顧慮特別多,但幫助其他人呢,他卻沒有太多掙扎,所以近年積極扶助新導演。「我之前是會長,不想只提出問題而不提答案,目前處於過渡期,最好方式就是身體力行,給新人一個機會,所以我會幫他們做監製,看看能否幫他們說服到投資者、找演員、控制成本等等。當然,先要看看有緣與否,劇本是否像樣,前提是我要喜歡那個劇本。」他直言,做新導演的電影監製,往往慘過自己拍,但依然願意,好像現正上映的《不日成婚》,正正是他擔任監製的。


一直以來無間演出,近年田雞經常擔任監製,只曾在九十年代做過兩次導演,莫非他不想做導演?原來一切是經過他的精密計算。「坦白說,我最享受的兩個崗位,就是做演員及導演。其實我根本不想做監製,但當我要做導演的話,需要付出的時間心力更多,起碼要停一年,全力埋首劇本,想好怎樣拍攝、與演員溝通等等。這樣的話,我一年只能拍一部,但對於行業來說,我做監製卻可以一年做四五六部,變相做監製多過導演。」


觀眾眼中的田雞,總是停留於他是周星馳的副手,屬於小人物的角色。意想不到的是,他一步步登上整個電影行業代表,扶助新導演的重要人物。「坦白說,我不是高調的人,真的不喜歡說那麼多話。其實我很抗拒做『阿公嘢』,我覺得很多人叻過我,比我更有能力,但陰差陽錯下⋯⋯我到今天依然這樣說:『我不是一個最理想的人選,卻是一個稱職的人選。』我會負責任,赴湯蹈火的,而這一切不是為了我自己,而是為了行業。」

周星馳凍到抽筋

田雞重提當年入行,父親以五大原因反對,包括沒後台人脈、樣衰、沒錢、沒演戲經驗、矮小。「最難克服的,一定是經濟問題,其他東西我改變不到,樣衰的話最多再投胎,但要等待下一世,不如做好這一世。」最大問題是,他是大哥,有四個弟妹要養,儒家思想的影響下,他寧願辛苦一點,變相自己失去了少年期。「我的生存是,如何令家中生活安穩健康一點,父母不要再為金錢而吵架,所以我完全沒考慮他那五大反對原因,既然先天如此,我只有兩個選擇,就是要接受,以及克服,所以我便克服它,後來頓悟了,我未必是一個走在人們前面的人,如果我幫到別人走到人前,證明我這塊爛電池還是有用的。」


訪問期間,田雞不斷自嘲為爛電池、樣衰,他卻自得其樂。「我不是阿Q精神,不一定要榮耀在我身上,反而我想要自由,想要舒服,想要無拘無束,想做乜就做乜,我不想被繁文褥節去框住,也不想埋怨自己條命,沒甚麼好埋怨嗎? 譬如很多人說,周星馳住山頂,我衰極都住山腰啦,但為何我一定要去比較?開心就好了。」對於錢財,他覺得萬般帶不走,所以思想相對豁達。「沒錯,周星馳的確住在山頂,但他可能凍到抽筋,我在樓下不知幾舒服,自由自在,篤魚蛋,沒人罵我。現在甩了他,沒人寫『周星馳左右手田雞』,那種如釋重負,沒有那種壓力了。」

人生六十,好友離去

不經不覺,田雞在下月即將踏入60歲,他自言好似眨了眼的事情。「我真的不覺得自己是60歲,覺得自己仍是個細路,很有童真。有時想到,60歲還在做?我們拍戲的人很貪心,不想做但想有錢,有錢後又想威,想威之餘又想多女,甚麼都想,那不如拍出來啦,讓更多人有這些夢想,讓別人努力追夢。」電影是一場夢,人生亦然。就在田雞踏入60大壽之前,好友吳孟達、廖啟智約在一個月內離世,接二連三。「最接受不到是,差不多時間知道他們先後出事,當然是很沉重的打擊,卻又看到他們兩位的正能量。他們知道是晚期,卻沒覺得很大件事。」田雞記得近年好友及堂妹亦相繼因癌症而離世,當時他們得知自己患癌後難以接受,病情亦急轉直下。「近年親友陸續這樣離開,當我一知道兩位老友又是這樣,同時間要幫他們保守秘密,不想讓公眾知道,就有一種無助感,可以做甚麼呢?即使平日我修煉到很冷靜,明白天要跌下來,人總要死,但接二連三地發生……」
 

更忐忑是,田雞得到好友及其親人的信任,在公在私地當起「發言人」交代狀況及後事。「就像達哥離開當日,我根本不想去醫院,不想看著老友離開。當日我去到醫院,只想闢謠,我當然希望由他的家人交代,但他們不想,我更不希望媒體亂寫,我明白這是工作,大家無法交差就會亂講,最後我得到達哥家人的允許,變相整件事就成了發言人。在公,為行業應該要幫手;在私,為了這位良師益友。」


接著另一好友廖啟智的離開,由於智叔的後事有教會幫忙,並由他的兩位兒子主理,所以田雞沒有說得太多。「我只是提到智叔遺願是拍好部戲,僅僅如此。」他表示,《翻兜人生》獲電影發展基金贊助,政府有機會認為這是廖啟智的電影,換了其他人執導可能就不會資助。「所以,目前仍是等待投資者,我卻希望穩定軍心,我拍了心口一定會搞,而且會搞好,希望給有緣人、有能力的人執導,優先考慮智叔曾經提過的人,可能是他的學生,甚或是浸會同學或出來的導演。」


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電影夢。談了好一陣子,田雞提過他想再執導演筒,但他更希望在演出上再作突破。「過去個人的演出當中,最重要當然是《少林足球》,這是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次,幸好出來的效果最得到市場及觀眾認可,而電影中也建立了一種兄弟情。如果將時間推回我的出道期,我最滿意的當然是第一部電影《忌廉溝鮮奶》,當年是個剛入行的小子,很熱愛電影,很投入演出,結果演到今日。」


也許,田雞的搞笑形象,早已令人遺忘了他入行初期,其實是拍苦情戲的悲劇人物為主。「現在我的形象不同,好像變成另一個人,滿頭白髮去了另一個層次,是否可以嘗試另一個戲種呢?如果別人不給我機會,我就自己寫自己做吧,希望讓別人看到田雞不只是搞笑。」像《叔.叔》那種去無存菁,他又很大反應地說:「似乎又難搞,不容易的。我都比較傳統,喜歡女人多一點囉。」他連忙解釋,自己有著「前會長」的身分,擔心外界會對他指指點點,多少有些約束吧。始終,周星馳、前會長、樣衰、搞笑、小人物等等等等,這些詞語也是跟足田雞一世的。]

後記:原來我值一萬蚊?

身為家中大哥,當年田雞不理父親反對而入行,足足五年才獲得父親的信任,但他一直記掛著對方經常無理棒打自己,卻道出一件含淚往事。「爸爸告訴我,我一出世時很像外國人,非常得意,當時有個外國人很喜歡我,出價一萬元買我走,而爸爸當時月薪只是三百元,卻狠狠拒絕。」田雞聽後大為驚訝,反問他為何不賣?「如果爸爸收了一萬元,全家人的生活好轉,而我去了外國,命運可能好一點,當然也有機會被虐待或斬了手手腳腳啦。」田雞爸爸說,當時只有他一個兒子,不知道後來還有這麼多個子女,又怎麼捨得賣走他呢?「我說當時如果他賣了我,以我這麼孝順的個性,一定會回來尋根,或者發達後照顧他,但當然這一切都是得啖笑啦!」田雞說故事,悲情得來又好聽好笑,一直以來沒有改變。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