鄒凱光 呢個世代好難賤格

「灘叔」鄒凱光,男人一個,有人覺得他是個賤格鹹濕佬,他卻從不顧忌,由電台到網上,很多女士都喜歡聽他的啜核分析及建議,全因為他夠真心。

text.Nic Wong
interview.Nic Wong & 金成
photo.Bowy Chan assisted by Stef

來到他的工作室訪問,牆上掛著荒木經惟、空山基、Alex Katz等大師作品,現場響起英文歌,地板尚未乾透,後來得知他剛剛洗地,好讓我們到場之前,清潔一下地方也在清理他的思路,與平日他的幕前賤格形象大大不同。

這些年來,鄒凱光得罪不少人,往往認錯也來不及,至少他總是出自真心,希望用幽默化解緊張氣氛,可惜失手而回,鬆化不成反被罵,他嘴賤而心不賤,年過五十添加一份成熟感。他深明這個年代這種年紀,「賤格」難有存在空間,但正經八百老土話,他又不想多講,可恨香港仍在處於黑暗期,他堅決留在香港,以他獨特的賤嘴式心理輔導,救得一個得一個。

《闔家辣》執行監製

鄒凱光是賀歲片的常客,以往執導過《金雞SSS》、《12金鴨》等,今年他更是《闔家辣》執行監製,卻沒有大事宣傳,相當低調。「君如這幾年轉型,除了做演員還做監製,她很喜歡導演Coba的故事,希望他親自執導,但他是完全未接觸過電影的新導演,所以君如叫我過來幫手。」執行監製,到底是執行還是監製?吳君如率先拉起頭纜,籌拍這部電影的監製,鄒凱光自覺沒理由與她一起聯合監製,所以就成了執行監製。「我執行,幫她監製。換言之,其實甚麼都要負責,尤其君如總是理會所有事情,而且她身邊還有個陳可辛。」大導演出一句聲,往往令現場所有人立時緊張,而鄒凱光的職責之一,就是聽完陳生陳太的意見後,再用自己的方法轉述劇組。他不諱言,很多時候勞師動眾花大量時間及大批功夫,最後還是維持原狀最好。「你當然可以用打工仔心態,覺得他們奄尖腥悶難以服侍,但作為一件電影製作、一件藝術品或商品的角度而言,如果你不夠挑剔的話,買貨的人只會不斷挑剔你,唯有一早封盡所有機關後,別人才沒有挑剔的空間。」

以往拍賀歲片,大導演掛名絕對有助票房,但現在改朝換代,打出「支持新導演」是否更實際?鄒凱光搖搖頭回答:「哪怕是超級大導演,還是一個超級新導演,任何人的名字都不是賣點。電影本身才是賣點。」回歸基本步,電影才是主體,但他不禁提出疑問:觀眾是否仍重視電影?「電影是要入戲院看的,但不少觀眾覺得現在值得入戲院的電影,就只有Marvel的超級大製作。」回想九十年代,他會入場看《小親親》,明知沒特技,都想在大銀幕上看看美術如何,但現在大家都喜歡說:「看Netflix、streaming就可以啦。」

拍完返去Crop

久而久之,拍電影這回事愈來愈模糊。「今次執導《闔家辣》的導演Coba只有三十歲,起初他來拍電影,也只覺得『拍嘢』而已。我明白年輕人的世界裡真的沒有『拍電影』,後來我看到他被拍電影的魔力震懾,再不是『拍嘢』這麼簡單。」鄒凱光發現,「拍嘢」很多時候喜歡拍wide shot,鏡頭擺到很闊,他好心建議不如拍tight一點,卻往往遇到「不如拍完返去先crop啦」。「在我們的角度而言,電影感就是要將鏡頭擺近,並非返去crop到變close up,而是真的在現場拍close up,電影才有那種味道。遲些能用12K拍攝,難道就拍一個超級wide shot大畫面,之後不斷返去crop crop crop就得?通常那個時候,後面真的有些聲音回答:『係㗎!』唉,我不想說自己是甚麼老屎忽,但我們這班在現場拍電影的人,總是堅持我們想要的那件事。」

在很多人眼中,香港電影似乎不再是他想要的那些事。他深深記得內地女演員徐靜蕾的一句話:「如果想開心地拍電影下去,就要將電影變成『興趣小組』。當時這四個字如雷貫耳打進我腦裡,我經常會想,哪個時候環境好一點,我就會去拍電影;如果環境不好,要靠電影維生,那腦袋就不要動了,跟大隊做啦,那時流行《魷魚遊戲》就拍《魷魚遊戲》;流行《八爪魚遊戲》就拍《八爪魚遊戲》,一切只是earn for living,而不是創作。」他直言《闔家辣》那班人就是興趣小組。「要不是心存興趣小組的心態,一堆大明星願意減人工,個個都肯幫手拍一部香港電影,要不是為了興趣,又怎會拍下去?如果是正常投資者,老闆應該早就發癲了!」

鄒凱光有份客串仍未上映的電影《八個女人一台戲》,片中串演一名以往從事電影的的士司機,有句對白:「香港電影死咗啦!」他笑說當日只是跟稿讀,並非自爆。「關錦鵬導演找我拍戲,我當然很開心,但角色是否影射我呢?他卻說只是影射香港人。」對於「香港電影已死」這句對白,他是不認同的。「這個說法是將香港電影限於某個位置,就是最輝煌時的電影,才是香港電影。現在去不了那時的黃金時代,下降至好像日本、台灣等正常產量,結果大家覺得就是已死囉。」

「對我來說,拍電影不是拍作品,拍自己的東西容乜易,拍電影就是將自己不懂的東西拍出來嘛!以前香港電影有很多題材,好似動作片,生活中不會有很多動作吧?殭屍片、鬼片,平日也不易遇到。唯一寫實的可能是歡場片囉(笑)。這些題材都沒有,現在大家只拍小情小趣,像《濁水漂流》的社會議題片,可以拍多少?如果你真的找到吸毒人士出演,我反而想看喎!我當然明白如果不是吳鎮宇演出,連套戲都開不到。那樣,何不學習拍類型片、商業片?不一定拍動作片,以前愛情片都可以很商業,好像《秋天的童話》。」

返工的重要性

近年,鄒凱光簽約成為陳可辛電影公司的一員,定期度橋交題目,現正與吳君如一同製作八十年代為背景的電視劇,講述梁朝偉、劉德華、劉嘉玲等當紅藝人的奮鬥故事。由導演變成員工,彷彿回到昔日的電台生活。「我人生中產量最多的日子,就是電台,每日一定要返工完成那件事,就像踢英超一樣,如果能夠入球就很開心,如果所入的是金球,更加會大叫一聲Yeah。」與英超一星期一場比賽不同,他是一星期踢足五場,時刻保持良好狀態,加上是phone in節目,不停與觀眾互動,相當有福氣。「氣場好,自然想到很多東西。」

只可惜,當時身在福中不知福,他深感當時在電台工作好一陣子,就想離開一下,往後才知當時是人生狀態最好的時刻,卻回不了頭。「現在有份工作回去度橋,我是很開心的。就像電台一樣,很清楚不同的交貨期,今日要準備,明日要見陳生,後日要開大會,真是見招拆招。」這兩三年間,香港人過得不快樂,穩定工作令他認真度橋,不再胡思亂想。「一兩年前,大家真的很抑鬱,好像做甚麼事都是多餘沒作用,但現在我必須面對很多死線,做不到就真的會死人,總算捱過了黑暗期。雖然現在仍然很黑暗,但瞳孔適應過後自然會放大,黑暗過後定能找到光線,就會舒服一點。」

黑暗時期很漫長,鄒凱光好不容易好過一點點,他也希望讓大家過得輕鬆少許,間中擦邊球卻總是抽錯水,甚至被人質疑「發災難財」。他認真解釋,每次的出發點都只是想將一些事情變得「鬆化」。「不只是幽默,而是鬆化。如果是同一句話,鬆化一點後再說出來,希望接收的人可能好一點,但道行不夠的話,那種鬆化卻會令人感到不尊敬,最後得失了別人。」本以為爭取多幾秒緩衝期,令人鬆一鬆,沒想到事與願遺。「原來這幾秒可能都會做錯事,結果我就是做錯事了。」

鬆化幾秒都好

鬆化,源於童年成長的經歷。「我們成長的那個年代,一定會被同學或黑社會欺凌的,就算在街上行過,都肯定會被人問候:『望咩呀?』然後,被打一頓;下一次,我低頭行過去,卻再次被罵:『做乜唔望我哋呀?」結果,又被打多一鑊。我看不看他們,同樣日日都被打,又不想加入黑社會,心想不是辦法,始終就要想出解決方法。」他試過行過斜望對方,照樣被打,但至少對方開始一邊打他一邊笑他。「我小時候已明白他們都是普通人,就嘗試賄賂他們,最後那招是,我將家中食剩的半盒西餅,拿給他們吃。他們邊吃邊說:『你當我地乞衣呀?不過都幾好味。』後來大家就friend了,自此借我把口來撩女仔。」他慢慢發現,搞笑真的可以救地球,所以甚麼事情都想鬆化一點,搞笑一點。

長大後,鄒凱光獲馬偉豪提攜加入無綫做燈光師助理,不久加入亞視擔任見習編劇。「入行後遇到馬偉豪那些『食字』人,日日出街前都要先想好很多東西,預先袋好三個gag、四個punch。」作為編劇,鄒凱光也曾經認真過,寫過不少正劇劇本,例如《一個字頭的誕生》、《朱麗葉與梁山伯》、《爆裂刑警》等,後者更令他獲得香港電影評論學會「最佳編劇」獎,但最後他還是鍾情喜劇。「性格決定命運,就像女人一樣,有時一個都沒有,有時就幾個人一起來,通常我都會貪心想要全部,最後全都走掉了。本來我做電台做得很好,其後開talk show反應也不錯,之後他們又叫我去拍《金雞SSS》、《12金鴨》、《衝上雲霄》等,結果荒廢了電台工作,拍完戲又再去不到那個位置。近年積極埋首電影,有時又擔心別人覺得我離開了這個世界,哪怕是講波講馬,總之都想告訴大家:I’m still here。」

最叻呃女人錢

遊走各個界別,鄒凱光自爆以上各項都不是他的最強之處,笑說自己最叻最襟玩的是——「呃女人錢」。「我意思是,我喜歡也懂得做女人生意,能夠令她們感動,無論做電台抑或電影,受眾最深最多的都是女性。」以往從事的團隊,正正圍繞著很多女性,總是得心應手。「可能與男人合作,大家都不出聲,不知道怎樣行下去,但我比較擅長與女性溝通,擅長為她們做心理輔導,真心覺得幫到很多人度過苦海。如果不是為了搵錢,我反而更有心有力地幫手,更加想幫忙。」

有趣是,鄒凱光早已奠定自己的印象,他也不好意思否認「鹹濕佬」這個形容詞。直到去了電台後,他就努力改變形象,嘗試兜一個大圈轉型。說穿了,男人不壞,女人不愛?「其實很多女生找我,都清楚知道男人是怎樣的,但大部分男人都不會跟她們講真心話,我卻會兜口兜面說出她們的心聲。我sell血淋淋的,她們覺得我真心得來也是為她們好,就會肯聽我講多一點吧。」死剩把口,既是合適的聆聽者,也是受歡迎的開解者,偏偏鄒凱光沒甚麼朋友。「我不太需要朋友。說真的,交朋友很累,真的要花時間、做很多東西維繫,可能要製造一些聚會,玩甚麼,安排甚麼人前去等,我覺得這些事很不自然。約出來度橋沒問題,很健談,但朋友約出來吃飯就沒甚麼話題,我是那種不是on air的話,就不懂說話的人。既然不懂與人交際,那就不要扮了。新年常說今年多點出來見面啦,但根本不會約出來,不如別要那麼假,還是說不出口。」

圈中朋友絕無僅有

尤其,圈中人。鄒凱光老早說過:「我冇乜圈中朋友,夾硬講得一個吳君如。」他感謝吳君如、陳可辛很照顧他,相識了廿多年。「多年來彼此遇到高高低低,斷斷續續之後都可以在一起,應該都算是真正朋友吧。始終身份有別,我不敢說他們是我的朋友,但他們都是我在圈中很尊重,很講到東西的人。」朋友之間,互相了解是非常重要,他自信地認為:「他們兩個很了解我,我亦很了解他們兩個,很多時候我會比其他人更清楚他們想要甚麼,尤其《闔家辣》在片場內外合作,更覺得大家真是那種很喜歡拍電影、搞電影的人。」

別說朋友,就連伴侶他都不太稀罕,從不相信愛情。「我不想要個伴,更覺得自己會是個負累。」他語重心長地補充:「現在沒有女啦,長大後她們都走掉了,我也不是堅持甚麼獨身不獨身。其實『多女』只是證明自己吸引力,而非性能力。」實情是,他根本不敢再說,擔心人家覺得他說了幾十年還在喋喋不休,非常老土沉悶。「我不說這些,又有甚麼好講?正經事又不想講,但五十多歲還可以講甚麼賤格東西?現在這個世代不可能像以往那樣賤格喎,你說別人肥胖都已經不行啦。」今時今日,他唯有將怒氣發洩在球場及馬場之上。「騎師及足球員都是眾人公敵,應該可以遷怒於他們吧!」

孑然一身,想去哪裡就那裡,偏偏鄒凱光從未想過移民。「兩次移民潮我都沒想過。自問人生最生性的只有兩件事:第一,沒有去外國讀書,否則肯定會吸毒、濫交或賭錢輸身家;第二,就是沒有生小朋友。」更重要是,他深信香港仔打贏番書仔的可能性,留在香港才是型,加上當年移民很淒酸,科技不發達,不像現在方便。「幾年前拍《衝上雲霄》時,試過在英國居住一段時間,卻真的不喜歡。原因並非沒有雲吞麵吃,而是深感那個地方用來旅遊,而非居住。旅遊時,日日到舊式酒吧與幾個肥佬肥婆一起飲酒聊天,感覺不錯,但如果長住過這些生活,一星期才看一場波,唔好啦。」

留在香港才是型

說到這裡,他開始眼泛淚光,收起笑容認真說:「我經常覺得,香港人是否一有事就要走?我尊重別人的決定,但我可不可以不這樣做?」堅決留下,他卻抱持放任態度,對香港日常時事不聞不問,盡量令自己好過一點。「當然,重要的新聞自然會知道,但其他都是千篇一律,我會刻意避開,因為我承受不到。等如我不看鬼片,絕對不會遮眼掩耳來看,其他東西也是一樣,還是少看少理,讓自己舒服一點。尤其我已經幾十歲,只是等死,瀟灑一點吧。」

人生這麼難,鄒凱光唯一不變的追求,就是型。「在我眼中的『型』,就是向前走,不要向『錢』看,任何事一為了錢就是『不型』,所以我特別想幫一些沒原因要幫的人,因為有型。」追求人生目標之餘,他都要開飯。「我型過,現在暫時不需要型,因為我需要生活。」身體很誠實,有時他想為錢也不成功,身心卻負荷不來。「我們做創作的,早就知道這一切都是上天控制我們的身體來發放及接收。有段時間我回到國內工作,我不是聽不明白普通話,那刻卻是完全聽不到聲音,正正是身體告訴我:為何會在這裡?」江山易改本性難移,鄒凱光一直留守香港,是堅持也是無奈。

欠盧覓雪一句道歉

俗語有云「唔X唔鬆化」,早年在商台與盧覓雪吵架,絕非「鬆化」事件,而是真的有些東西做得不對。「那件事我一直沒機會講,其實對著女人,就一定要說對不起,但以我的性格,是不會這樣道歉的,所以我私下已經用行動解決,當年拍《金雞sss》我送她一個『江門古天樂』,當然不容易爭取到的。那一場不是拿來還人情,而大家都是成年人,她內心知道的,否則都不會走來拍,所以她在台上也公開說大家言和了。」

「還有我一直沒說,就是當年發生這件事,其實是權力所致,如果我當時只是一個主持人,我絕對不會這樣做。只不過,當時電台突然委任我做節目監製,權力令我腐化,我覺得有問題,收了錢就要出聲。如果我不是監製,我憑甚麼身份去講?就算我是監製,我都沒有這個身份,一切都是名字而已。如果今日發生,我起碼第二日就會求她回來,真心的。事隔多年後,我看到她回去商台開咪,真的很開心,我也深信大家都上了很好的一課。」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