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C仁 我討厭,所以想改變

〈香港地〉歌詞是這樣寫的:

「呢首歌 送俾我嘅香港 唔理事情有幾困難 環境有幾亂 你都仲係我屋企 之前係 而家係 將來都係」

當年有份創作〈香港地〉的MC仁(陳廣仁)是公認的香港Hip Hop教父,早年留學法國讀藝術,說得一口流利法文,曾經在法國、美國等地生活。在外地塗鴉自由得多,但今時今日他依然留港生活,隱居於粉嶺村屋。正如他所言,他老早在外國教書也能夠安然生活。

Text.Nic Wong
Interview.Nic Wong & 金成
Photo.Bowy Chan assisted by Stef

「很記得18歲離開香港之前,當時我與小學同學吹水,大家都說好L憎香港,全部人都憎。問題是,有人認為,與其你好L憎,就不如改變它。」

18歲,可能乳臭未乾;去年底剛踏入50歲的MC仁,認識過歐美藝術,熟讀佛教密宗,研究神秘學未來學,他的「改變」想法,卻沒有改變。

「直至現在,至少我認識了自己很多。作為香港出世的人,我都算是好L成功啦。所謂成功,相對於希望達成的目標很遠,但我沒懷疑過自己所走的路。心裡一直覺得,我在這裡出世,多年來所做的事,就是令我不斷理解這個地方,已經很好了。」

香港地,就是有人討厭,才很想改變。滿口港式粗口的MC仁,其實很愛香港,很長情。

「同熱愛這片土地 大家刻骨銘記 愁或喜生與死 也是香港地」

LMF的散與聚

講起MC仁,必先提到LMF。這支大懶堂樂隊在1999年成立,2003年解散,近年間中合組,2019年出過控訴作品〈二零一九〉,去年也曾閃現舞台公開表演。MC仁說:「從最近LMF的表演可見,台下其實頗靜,因為以往最癲的一班後生仔都不見了。」原因你明我明,他最不明白的,就是台下某一角落坐了好幾個人,全程靜靜地坐著,格格不入。他大概明白,台上的一言一行,今時不同往日了。

LMF向來站在舞台上的危險邊緣,MC仁提到早於二十年前已感到被打壓,MC仁卻活得自在。「這麼多年來,我主要生活都是打散工,以設計為主,近年才開始售賣自己製作及設計的黑膠碟、黑膠唱盤等,剛好打個和。」出完黑膠,很多人說家中沒有唱盤,於是他才多走一步出唱盤。「在不死的情況下,能夠繼續自己所做的行業,總算不錯啦。」有趣是,2003年LMF解散後,「不建議錄用」至今從未改變過,「不算是黑名單,只是不建議錄用。所以我們從來都不回去登台賺錢,但以私人名義吃飯旅遊卻可以的。」疫情前,他每年都會到西藏修行,出入無礙,平安大吉。

唯獨,他依然不肯在近年流行的Art Toy世界出現,也沒有參與拍賣作品這個上等人遊戲。「可以搵錢,但不要搵自己笨。藝術世界是,你每做一件事,都會永遠寫在歷史上。」在他眼中,這兩年因為疫情拍賣行的貨架清空了,需要找三四線的貨品填補上去。「任何人在這個時候上去的話,不就是被標籤自己是三四線嘛,蠢到呢?」從正統藝術教育出身,他早已被教導「出賣自己」的藝術有兩個系統:畫廊系統與拍賣行系統。「至今我還未搞掂自己的藝術觀是甚麼,所以未想參與拍賣。」金錢與自己之間,沒試過引誘嘛?「當然有啦。有人試過拿了一大堆錢放在我面前,但我不賣作品,只賣笑話,哈哈哈,就打發他走了。」

特立獨行,可謂MC仁的人生關鍵詞。「小時候開始,我已是絕對離群,單單看書已很離群,8歲讀禪,11歲已看盡圖書館中的佛學書。我視作小說漫畫般閱讀,何況沒有人要求我要明白全部的。長大後想理解更深的學問,就去印度出發,才發覺世界這麼大,很多人有各式各種的生活,只是我們知得太少。」

 生於1971年,他18歲時剛好是1989年。那個敏感的年份,當時他留意每日新聞,最後決定離開香港外出走走,出發到法國修讀視覺藝術。「全世界做任何事,都不會有人說『唔得』,只有香港才會『唔得』,大家卻又不會解釋,總之就是『唔得』。諷刺是,當有人『得咗』以後,那件事『就得』了。」

唔得 vs Why Not?

MC仁說,法國人最喜歡說「why not」,一直牽動了他的思緒,坦言自己在香港出世,一直所做的事,就是想令他不斷理解這個地方。「現在認識自己多了,我對香港的誤解減少,更加真實。由頭到尾,香港可以用兩個字來概括:騙局!這裡的好處是,聰明仔在此可以搵到好多笨人,好多機會,只要你願意就有,因為真的有很多水魚,可以搵好多著數。」

「香港這地方,可以讓我抽離地看到人類社會可以如此扭曲,人性可以被扭曲,所有東西都可以在這裡被撈亂一次,秩序重整。相對而言,世界各地很多地方卻是悶到沒事發生,好多地方社會都不活躍,人們不可能跳社會階層,升一層、跌一層都沒有,所以香港算是一個可以好好撈嘢的地方。」

MC仁討厭這個騙局,沒特別搵人著數,只想做自己覺得有意義的東西,就像當年與其他志同道合的音樂人組成LMF一樣。「以教育來說,LMF是最反面的教材,反映制度有問題,是老師和家長最不想後生仔接觸到的。事實上,我們只是玩得開心,沒有害人,也不想受別人影響那麼多,所以保持在一班較低程度的曳仔,很開心的。」

LMF解散後,他近年更加避世。「我只是避人,不是避世。我特定要避開某種人,例如蠢人,可惜避不開,因為蠢人所佔的比率好多。」他眼中的香港蠢人,愈來愈多。「蠢人是注定抵死,而叻人是當他們自願做蠢人才抵死,我們的問題是,很多叻人自願做蠢人,所以他們都是抵死。」叻人為何自願當蠢人,像浮士德一樣出賣靈魂?「他們覺得出賣別人可以賺到多一點,卻不知道這才是愚蠢。我經常說有句押韻:『香港史無前例,有咁多契弟』,沒辦法,香港真的愈來愈多契弟。」

身處四周都是契弟的地方,MC仁沒太害怕,反而教人活得更聰明。「塗鴉喎,from day 1都是犯法;Rap喎,它的溫床從day 1起都是界線之下。我們的認知是,我們每個人都在找聰明位,我不是要留痕跡地被文字獄看中,我們只是唱歌仔,又或者與後生仔笑一些他們不明白的東西而已。某程度上,未至於這樣嚴重吧,甚至不嚴重得過我某些塗鴉經驗啦。」他重提,很久以前的長城塗鴉照,當年曾引起軒然大波。「在我角度,這都只是小型惡作劇而已。」

禁慾與清零

要避開蠢人,要小心文字獄,他索性隱世慢活,自言近兩年心情起伏極大,創作靈感極多,不停創作,未試過如此多作品。「香港天生就是殘疾,咩活都死,但有人推廣慢活,自然有某個比率的人去嘗試,也是不錯。」以他的經驗來說,接觸外人愈少,污染愈少,就能夠做到只有自己面對自己,經過某一時段,就會打開一道門。「我發現真的少了些嘈音,更發現自己也是嘈音的來源之一,當你不再製造噪音後,就會理解一些大自然本身的聲音,發現一切都是我們人類製造嘈音而已。」

年少研修佛經,近年常到西藏修行。他提到佛教講求平等,大家要從地平線計起,部分修行者更捐盡身家,捐獻布施。「基督教說有能力的人捐身家一半,我們再多一點,就看看甚麼自己是甚麼材料。其實捐到零也不用怕,才會發覺所有數字都是恐懼來源。每個人只需要保持兩餐飯的財富,能夠維持生命就夠,當食慾再來的時候,又再解決基本慾望,其餘時間就用來修行,而且修行不只是肉體,更多時候是心態上。」因此,他減少做些無謂工作,見少些人,過些簡單生活,隱居於此。

有指MC仁為了修行,曾經禁慾七年。禁慾前後有何不同,他笑說:「你搵幾個靚女過來,就知有何分別了!」作為現代人,試問七情六慾如何戒掉?他以過來人身份表示:「禁慾一大輪,禁完就覺得自己極度戇X,但你未禁過,就不可能說出來的。所謂禁慾,即是將慾望減到零,但這個世界是沒有東西可以減到零的。佛祖都試過禁慾,經歷後才明白公平,當你放低了一些能力,自然獲得另一些能力,永遠都是這樣。」說穿了,佛教早就告訴大家,「清零」是不可能的事。

甚至乎,禁慾意指甚麼?MC仁說:「禁慾有很多種,你又能否禁到求知慾?我還有很多東西要解決,例如日日吃飯,沒理由每餐只吃白飯,也是不健康的,一切都要自己計數。一個居住香港的50歲中國籍男子,中等身型,沒事業,沒家庭,只有不良嗜好,但好L開心,又如何計算?沒甚麼仇人,沒甚麼抱怨對象,仲想點呀?」人到半百,不打算找個伴,甚或組織家庭?「我的老師教我,知足常樂,知足就好了。當你對別人有要求時,別人對你同樣都有要求,很難搞的。」

五十歲的啟示

不經不覺,MC仁都50歲了。他記得50歲壽辰當日,他與朋友要開工後一起食飯,然後到了附近24小時開放的廟字,拜神後回家睡覺,之後至今一切如常。「這個歲數都有少許啟示的,就是不要給我一個50歲的女人囉,哈哈!其實真的沒有特別意思,對我來說,每一日都是生死,每一秒都有細胞生與死,生死不是斷氣那刻,當中有很多心理意識的學問的。」活在時間當中,時間也只是數字,反而甚麼時候發生甚麼事,加起來才有意義。「我不會用時間來mark位,卻會用事件來mark。」

常說五十知天命,但比起20歲時,50歲人新陳代謝肯定變慢,他卻說,創作不關年齡事。「後生仔不必為搵食而創作,只是揸流灘少,又不代表一定勁。與他們交流,就等於與更多人握手,大家都是為玩。至今我仍然有興趣遇上不同專業、有思想的全職工作者。」與年輕人溝通,他向來沒有代溝與困難,更有個人心得。「曳嘢是最好與年輕人溝通的東西,你講到自己幾威幾叻都沒用,不好玩的,唯獨一起傾談曳嘢,談談邊個曳啲,用他的角度看世界,好玩好多。」沒想到,曳嘢與愛情一樣,都是跨越年代的。

經歷2019年後,LMF創作了〈二零一九〉,自此香港也變了天。MC仁近兩年接受不少訪問,態度比想像中正面。「正常人知道後生仔醒目過自己,應該是樂觀的,對方所面對的環境是否好過自己,又是另一回事,但我覺得,對他們有信心就足夠了。」經過這麼多事情,他深信年輕人變得更醒,唯一建議是,要發揮自己思想最鋒利那一處——幽默感。「能夠建立一種香港人獨有的幽默感,已經很成功了。識得笑,笑到別人無地自容,大家又懂得暗地裡笑,適當時候就會有用的。」

創作界線愈趨收窄,MC仁卻深信優秀的香港文學將會陸續出現,塗鴉文化亦開始萌芽。「所有東西都是從文學開始,這個時代的香港,將會產生各種的思想,初步整理後就有文學,有文學就有其他東西。」至於塗鴉藝術,他認為早已進佔時裝或者紋身的領域。「我們知道現在符號構成很多問題,但只要玩得叻,一切都是時機而已。我們的社會充滿偷換概念,有些人知道的,希望後生仔認識,有判斷力就足夠。當符號變成密碼,就會有人聚集,慢慢形成connection,香港人會明白的。」

或許香港人最不明白,其實提香港所發生的東西並不新鮮,MC仁認定這是一個循環。「其實五六十年前已經發生過,可能我們卻疑惑為何又會這樣。當你看更多文學作品就知道,不管哪個州份,哪個大國小國,我們見過世界上有很多,尤其有看過美洲文學的人一定知道,經過很多苦難才會出現不同的東西,不是香港特別慘,只是香港人在這方面特別後知後覺。」

婆仔拜佛,人有我有

出發到粉嶺村屋訪問,甫抵達MC仁先為我們清空耳朵與思維,來一場簡單的聲音治療。以往研究音樂,近年熱衷聲音,他說在法國讀書時早已專注研究聲音藝術,可惜香港行頭太窄。「與一般人所聽的頌缽有點不同,我這種更像聲樂,不是我們理解的音樂。可以解釋是,某程度上將人孤立於我們理解的知覺世界,拿掉生活中現代化所帶來的噪音,例如機器聲、頻率,帶回人類原來的世界,接著融入大自然的聲音,讓人醒一醒。」

MC仁表示,很多人在清醒與睡覺時都脫離不到現代模式。「現代化是你的感官監獄,就算睡覺時都不是最基本的自己。社會上有這麼多心理病,以我理解是傳染病,傳染回來的心病,如果試試廿四小時不說一句話,病患自然解除,因為很多人只顧說話,不聽別人,或者不懂分析,結果積累很多問題。」他痛斥坊間有很多所謂的治療都是呃錢騙人,最怕是招到鬼魂,卻又不懂拆解。「民間宗教有一句話,上句是『婆仔拜佛』,下句是『人有我有』,香港人第一日受到教育制度,從來都活在熔爐裡,總之鬼佬迷信的東西,這裡便成為潮流。」這門學問,他近年花很多時間去鑽研,卻又很少公開,甚至不收錢,有緣人才有機會親身感受。「來到聽我session的人,都是笑著離開,這已是最好的交易了。」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