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號封面故事|陳健朗 識得春和秋中 填夏與冬

陳健朗說,一開始並沒有特別要留鬚。有一段時間忙於電影拍攝,沒能空出時間去處理滿臉腮鬍。直到某天,不知不覺就開始留起了鬍鬚;也開始沒太多人能夠一眼認出,他曾是那個坐上陳果的紅Van,坐在小巴後排、下巴乾乾淨淨的慘綠青年。

在影圈浸淫數年,陳健朗演過無數的角色,又把手捲煙抽起來,奪下金像新晉導演的獎座。那些積累一如他的鬍鬚,讓他慢慢開始熟悉自己的臉,喜愛哪種模樣。他也不再如十年前鮮浪潮的自己,只提問「點解一定係咁」,而是手起刀落,把想法裡裡外外回應在自己創作上,告訴別人「可以係咁」。

他放棄了必然正確必然成功的數式:「每次都想試不同的元素,想 法也好類型都好,希望保持不要重複刻板的東西。」 就像周耀輝寫的那首〈填充〉——「識得春和秋中, 填夏與冬」,這個人,費盡力氣選擇填上了「不知道」。

Text.yui
Styling.Calvin Wong
Photo.Simon C
Hair.Keith Wo
Makeup.Jenny Shih
Styling Assistan.Chan Fung
Watches.Blancpain
Wardrobe.Kenzo, Fendi, Emporio Armani

電影元氣彈

《手捲煙》以後,人人盼著陳健朗第二部長片。未料在那之前, 他突然轉向走進電視廠房,為香港觀眾帶來一部《那年盛夏我們 綻放如花》。由casting、劇本、拍攝方式甚至是宣傳手法,每一環皆是用盡心思。不負努力,劇集放送期間一直好評如潮,一切相關的事物皆成為talk of the city。劇集映畢,作為導演的阿朗於社交平台上發表肺腑之言,形容團隊擁有同一信念:「將石頭丟進久久未有漣漪的池水。」縱使未能都滿足到所有香港觀眾口味,這依然是重要的一步,之於觀眾是重建信心,之於創作者是 一個提醒:「作為一個創作人或電影人,要一直保持自己的引擎是不停地運作的。一旦停下來靜下來,很快就會無法撻著。」

不斷創作有趣的事物,而非重複某些成功方程式。他已經不去深究,觀眾為何對香港製作的作品有先入為主的觀念,他只覺創作者的責任重大,在這過程需要不同地吸收學習。不論處於哪個崗位,他自覺仍有努力的空間:「無論有幾叻或者現在儲到多少經驗和能力,都不可能去到最叻,需要不停地學習。尤其是探索電影、藝術這件事,其實就是在探索自己本身。為此,你要令到自己可以不停有新的吸收。對藝術有追求,探索自己,然後將過程醞釀、精煉成感受或想法變成你的創作。」他尤其重視集體,幾年前他形容過,電影是取向,要視乎如何感染別人,如何成為一個共同體去合作。「每一次付出所有熱誠去創作,觀眾是會感受到的。這不僅是關於一個創作者,而是我們擁有同一個理念的 人,能感染到不同的人,累積起來就會像《龍珠》的元氣彈般富有威力。 」

這種共同體的戲劇理念,由阿朗為角色試鏡便開始付諸實行。如 劇集《那》,他摒棄以往typecast的古板試鏡模式,花了大量時間遴選新演員,追求sense of truth的戲劇理念。「我覺得這是我對戲劇一個基本的原點,那個真實,不能是一個臨摹的真實。」 在他眼中,出色作品一定要包含真誠與想法。尤其是在碎片化、資訊泛濫的時代,留下來的到底是養分抑或短暫的鎮痛劑?「當然根基要打好,基本技巧是必須,但想法與意念會是甚麼?做一 件形象化的作品不算很困難,但灌輸你個人的體會或者概念在其中,才是最有趣的地方,也是最難的地方。如果你一個想法可以影響到人,啟發到人產生新的想法、新的概念去思考的時候,對我來說便是出色的藝術。」

北野武與陳果

談到受啟發的導演,阿朗提到了黑澤明,也提到了北野武。「某程度上,我鍾意那種比較『男人』的戲,鍾意那種俠義、逍遙浪蕩的呈現。像最近我又回看胡金銓、徐克的電影,發覺武士片或者武俠片那種是最吸引我的,那一種失落了的風格,或是我想嘗試的一種風格。 」不啻兩位日本大導,被他稱為「King of independent」的陳果也是他半個師傅。「我不似紅褲仔那樣跟他學師,但他的九七三部曲確實影響到我對電影的看法。老實講,好難一句話言明我在他身上學到甚麼,如其說學習,倒不如說我在他身上看到一種作為導演的精神面貌。」

他與陳果相識於《紅van》,當時他是個剛剛畢業的黃毛小子,出演戲中一個角色。陳果在一次訪問中,形容那時的阿朗是「唔知想點,乜都做啲」,可是再經歷後來的「首部劇情電影計劃」,能看到這個人的努力。阿朗笑指,自己跟果導有某些相似的特質,一是在電影上是咬緊不放的,二是大家都「比較頑 皮」:「某程度上是兩種不同年代的頑皮,他那種頑皮比較豪放 一些,而我的頑皮比較有不同的呈現。即使是同一代不同的導演,其實都有自己的心法、拍攝模式。譬如杜Sir(杜琪峯)跟陳果,已經似是兩個不同的門派那樣,同一個武林卻各有各招數。 我覺得哪一個時代不重要,最重要是找到自己的法門。 」

他提到一個關於大島渚和北野武的小故事。「話說大島渚找北野武來演戲,當時北野武就想拒絕,因為他覺得大島常常罵人。大島渚在拍攝現場往往很暴躁,是常常鬧人的導演。雖然北野武後來答應,但講明大島鬧人的話便會離開。因為北野武從不會用這種風格去拍攝,他會用一種自己的方法,不鬧人的情況下去做作品。所以未必一定要高壓式的,或者好專權地去合作, 用另一種形式共事,或者也能讓大家去信服。」每個導演都有不同的方法去拍電影。

阿朗坦承,二十出頭的時候自我行先,在創作上Ego不小。回想2014年,他參加鮮浪潮,發表自編自導自演的作品,如今回想到那個青澀的作品,他笑稱有點毛管戙。「當時就是這樣提供了一個平台,讓我拍出當刻心裡面的火。難得寫的故事過得了遴選獲得資助,也是自己想繼續拍下去的其中一個契機,將熱誠燒得更加旺盛。」今年是鮮浪潮第十七年,杜Sir受訪時說, 這個平台已經接近完成使命。「都是一個循環來,有始有終, 現在的完結只是一個階段,一件事完成了便自然會有另一件事發生,所以我不會擔心失去鮮浪潮,總會有另外一些東西衍生出來的。」花開堪折直須折。

你只可把它享受


所幸的是,香港電影近年獲得一班忠實的支持者。拍電影的搏命,看電影的也搏命,支持「本土製作」突然變成一種浪漫潮流。但這種現象並非一面倒較好,風氣孰好孰壞,影界各持正反意見。「當然我覺得,能撐到本土電影都希望大家多多支持,不支持我們就好難繼續拍下去。」而用甚麼方法支持港產片,阿朗認為鹹魚青菜各有所取。他反而對「本土製作」四字,有更多的反思。

「我自己就不會考慮本土與否的問題。當然,我是香港出生的,創作自自然然帶有本土意識。但是不是一定需要在香港拍攝,或者拍攝香港地方,才是本土呢?某部分可以說是,我自己拍電影,也會想要挑選一些想留低的香港城市景象。但當這些城市景象開始慢慢消散,是否其他地方就不可行呢?我就覺得,本土不僅是風景或場景,而是你可以灌輸甚麼情感在作品裡,能做到這點就已經很好。」依然是阿朗說的,想法才是藝術分高下的地方。也正如他在劇集播畢後寫道,或許如何用極有限的資源去追到world standard才是一個學問。「我覺得作品應該是國際的,是見得到世界不同觀眾的。如果可以不再依賴語言,如果其他國家或者觀眾都可以感受到你個作品,在當中取得共鳴感,進入到你電影的情感,那才是藝術。或者那才是電影應該所及之處。」


創作目標放遠,也不代表創作獲得絕對自由,而所謂絕對的自由本身,很大可能已經是個偽命題。「這陣子我有個想法,人出生就永遠都是在框框裡頭過活的,只要你有社會、有制度, 你便無法去打破它的,除非你變成皇帝,或者成為一個永遠脫離結構生存的生物。如果沒法改變的時候,那就在個框框裡邊游走,在框框裡頭發揮到最大。聚集到相同信念的人,那麼這個框框自然就會愈來愈大。還有,我總是想,如果某些框框愈來愈狹窄,到某一個點它自然也會無法再收窄,然後支離破碎。所以生存在這個時代,你只可以把它享受。因為你永遠都不會預計到框架不停變動那些時刻,以及你自己正處於哪個位 置,但可以感激自己生存在這個時代。」比起「不做甚麼」的 消極自由,阿朗更加信奉某種積極的自由方式。


對話的尾聲,阿朗向自己提出一個問題。「我時常無聊去想, 究竟我在這個時代,能不能留到一條腳毛呢?每個人生都是如此相似,勞勞碌碌生老病死,但在裡頭我們能做到些甚麼,是可以在這時代當中留得低?」這個問題,時代還未能解答。 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