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保怡 嘆息還是歎世界?

林保怡喜歡咬文嚼字。問他拍《歎息橋》中,最「歎息」的是甚麼?他坦言,《歎息橋》是「歎」世界的「歎」,而不是「嘆」息那個「嘆」字,自己沒有任何嘆息。老實說,兩個字現已相通,他的答案有點取巧,又或是與《歎息橋》的主旨一樣,同一件事,從不同人的角度來看,各有不同意義。

Text: Nic Wong
Interview: 金成 & Nic Wong
Photo: Bowy Chan
Makeup & hair: dera@deardera
Wardrobe: CK CALVIN KLEIN


林保怡拍劇接近三十年。2011年拍完TVB最後一部劇集《天與地》後,決定北上拍劇拍電影,數年後因氣管問題而回港,自此專心拍港劇。當同代演員仍在等待劇本,有的依然在大台重複過去幾十年來的「成功」,有的嘗試轉型而不果,他卻「嘆息」自己不能再這樣,反而主動出擊擔任監製,拍一些與別不同的100%港劇。 


先有《瑪嘉烈與大衛:綠豆》,才有《歎息橋》。今次雖然飛到比利時,別人看似是「歎世界」,但實情是,每一場戲每一個角色每一句對白,林保怡都耳熟能詳,這樣才能與不同演員作出各種程度的調校;每一日拍攝,他都是最早到場最遲離場,與過去擔任演員拍完就走,大大不同。細心留意《歎息橋》的話,雖然他是劇集中的男主角及總監製,若計戲份的話,他的角色出場甚至不及同劇的陳奐仁多,而劇中的彩蛋、隱喻,更拍得住當年神劇《天與地》。


說穿了,他最嘆息的是,港劇水準被比下去。「我只想實實在在地告訴大家,戲劇不只是送飯,而是可以看劇之後有得著,有維生素可以落袋,知道如何對待身邊的父母,男女朋友、同事,就不要好像劇中人那樣犯錯。」


威尼斯地標的「嘆息橋」,本來是一條連接法院與監獄的密封式拱橋,通過這橋的都是死囚,就以他們在行刑前的一刻,感嘆即將結束的人生而命名。《歎息橋》與嘆息橋,果然有異曲同工之妙。

半張臉說故事

無論喜惡,《歎息橋》最為人討論的,肯定是劇集中的鏡頭運用,時而放在地下,時而高角度拍攝,甚至用上反射,只拍角色的半張臉。有人喜愛有人厭惡,偏偏,林保怡是極喜歡之人。「《歎息橋》的鏡頭角度,正正是因為被這兩位導演25(楊承恩)、Fatball(李紹波)最吸引我的一個原因。我未認識他們之前,緣於ViuTV高層金廣誠先生說有個劇找我,名為《瑪嘉烈與大衛:綠豆》,由新導演執導。我本人很喜歡新事物,很想挑戰一些本人未見過的東西,亦看過他們以前在網上拍過的畫面,第一反應就像你這樣:『好得意喎,為何cut了一半?』結果,我被這種拍法深深吸引著,原來拍半邊面都可以講故事,甚至整場戲沒有對白,鏡頭一樣會講說話的。」

 
林保怡坦言,拍完《綠豆》,難以再拍其他拍法,因此與兩位導演組了一間公司,延續這個有趣的講故事方式。「大家幾有默契,頻率非常同步,《歎息橋》就是貼地的故事,再用我們獨特的手法去拍攝,但我相信還有好一陣子才到這種拍法上的極致。他們是新導演,只是第二次拍劇集,而我也努力將二十多年來的東西抹掉,現在我當自己是個新人。」

從ABC餐演員到總監製

從影三十年,林保怡謙稱自己好像新人一樣重新出發,皆因他向來是一部劇集的角色,目前卻成為了一部劇集的靈魂;本來只要求自己演得好,現在的工作卻是要令其他演員演得更好,甚至令所有工作人員做得好、做得開心。「我很慶幸自己想要蛻變的時候,想不到如何改變自己演員的身份時,拍ViuTV《綠豆》時遇上這兩位導演。當我只是個演員的話,唯有等劇本,等A公司、B公司call我介紹劇本、角色是怎樣怎樣的。多謝ViuTV給我機會遇上這班團隊,之後我可以有個改變,由被動變成主動。」他提到,現時主動地與他們一起創作劇本,想說的東西很多,包括人際關係、愛情、親情、婚姻、都市精神病等等等等。「我們可以寫很多東西在角色中,現在變成了主動出擊,亦告訴廣大觀眾,電視劇除了富娛樂性外,其實還有這種拍法及講故事方式。」
 

今次《歎息橋》中,林保怡與不同年代的演員互相交流,好像前輩劉兆銘、秦沛,其他演員衛詩雅、伍詠薇、周家怡,甚至年輕的陳健朗、談善言等等。「每一場戲,我都在場,我熟讀了每一個角色的每一句對白,並運用了我一直二十多年以來的演戲經驗,我形容為分享,與他們分享那一場戲的重點,應該用哪一句對白來突出角色,或者用甚麼方法來演繹,才能令觀眾對那場戲更深刻。」他直言,現在人人都說他是總監製,但一切只是名稱而已。「沒有所謂監製、總監製、導演、茶水、攝影,全部沒有,都是平等的。只不過,《歎息橋》好像是有個責任驅使我去做,畢竟這是我們公司的第一個產品,所以我更在意,希望參演每一位演員及工作人員,都會做得開心,以及達到我們每一場戲的目的。」

這個改變,著實不易。眼看很多與林保怡同代的演員,還在等待ABC餐劇本,他卻已跑贏別人一大步。「我發現很多人喜歡找我演警察,又或是例如律師、醫生那一類專業人士。如果大家有看我的每一部劇,我一直不停在那個有限度的環境下,將自己演戲的方法改變,不希望每部都是同樣的演戲方式。例如《珠光寶氣》中讀書不多的高長勝,他很愛錫母親,盡量利用場口來表現得到;例如《金枝玉孽》第一次演古裝,雖然要剃頭、癡頭套,劇中演太醫亦要唸很多藥名、文言文對白,對我來說很吃力,但我都盡量在那段時間裡克服困難。」他笑說,自己對剃頭滿有懷疑,就像當年第一張專輯《Natural》,其時美術指導張叔平說服他留長頭髮,至今他看來亦覺得不自在,難怪多年來他的外表造型都轉變不大。

《歎息橋》與嘆息橋

提到《歎息橋》的起點,林保怡提及這是導演25及編劇黃綺琳的主意,靈感來自於《綠豆》的幾場戲。「當時,周家怡飾演的瑪嘉烈沒有回家,我之後問她去了哪裡,她說了她的版本;另外,我又問了潘燦良飾演的趙子龍,知不知道瑪嘉烈去了哪裡?結果,他們兩人給了我兩個不同版本,換句話說,同一件事卻有不同版本的故事,究竟哪一個才是真相?還是兩個都不是真相?抑或兩個人說好了,給我其中一個不是真相的版本?就是這樣,醞釀出《歎息橋》的故事……」

看過《歎息橋》,就會知道年輕版的角色都在比利時取景。有趣是,現實中的「嘆息橋」不在比利時,而在威尼斯。「對呀,但我們拍不到威尼斯那一條。我們曾經打聽過,當地每日可能拍到最多5小時,或者3小時,真的沒可能飛到這麼遠卻只拍幾小時?最後我們改了去比利時拍,因為當地有很多地方都很美。」聽說今次製作成本過千萬,甚至比一般港劇的製作成本更高,林保怡坦言昂貴很多:「比起你所說的數字,更加貴過很多,哈哈。」

難以想像,《歎息橋》沒飛車亦沒爆炸,成本卻如此高昂,果真追劇不知拍劇貴。此時,林保怡提起《綠豆》往事。「當時沒錢租攝影器材,結果我們只能用有限的資源,一進入場景就投入角色。我們真的不可以演戲,一演戲就死得,一定要很自然地演,所以我與周家怡說,其實大衛與瑪嘉烈都是生活在那個場景,那個實景,那真是我們的屋企,工作人員卻在偷拍我們,我們不要理會他們,就算聽到action都不要理會。於是我與周家怡已有默契,不會跟著對白讀稿,明白那場戲的主旨後,一roll機就做很多正常在家會做的東西,例如剪指甲、打遊戲機、上網,不會跟稿讀對白,她不知道我何時講對白、下一句講甚麼,變成了所有反應都很真實。」

拍《綠豆》患精神分裂

由於太過真實,拍《綠豆》時,林保怡自言患有輕微的精神分裂。「我將大衛角色放入自己裡面,將瑪嘉烈在《綠豆》裡面傷害了大衛的感情,亦刻進了林保怡真人的腦海裡面。這事件是真的,這樣才可以在現場做到另外一個人,真的是精神分裂,維持了一段時間。甚至我們拍攝的團隊,經常出來吃飯,他們已看盡了大衛的真身,每每看到我和周家怡,飲多幾杯,大衛與瑪嘉烈就出來了。」

相比《綠豆》,今次《歎息橋》好像不用那樣精神分裂吧?林保怡苦笑道:「今次場口給我們最痛的是,第14集Sammy拖喼走的那一刻,但是礙於Thomas角色不像大衛。如果是大衛,他可能會攬住Sammy叫她不要走,但Thomas比較硬朗一點,不會打開心扉給別人看,尤其不會給Sammy看到,所以抽離那方面,沒有上次那麼厲害。」

本來不是陳奐仁

從《歎息橋》海報上可見,最中央的當然是林保怡,但如果有追看《歎息橋》,不難發現其實陳奐仁的戲份很重,貫穿很多角色,感覺林保怡擔任總監製,卻竟然讓出更多戲份給其他角色。「最初導演編劇考慮陳奐仁的角色是我做的。但是我們要顧及《綠豆》對很多觀眾的深刻印象。如果我做了Ken的角色,那麼誰人與周家怡做對手戲?如果出來後沒有之前那兩個人的感覺效果,是否不夠吸引?思前想後,我還是演Thomas角色,並找了陳奐仁演Ken角色。」

只不過,Ken的角色並不討好,性格飄忽,陳奐仁演得更飄忽,每每令人很不安,很難形容到底是他演得好,還是角色本身很難頂,更有部分傳言指,陳奐仁的角色曾經想換人。提到陳奐仁,林保怡說不得不提年輕版的Ken——黃定謙。「Himmy(黃定謙)演得很好,我跟他在現場溝通後,只要你給他自由度去發揮,真的覺得香港其實有很多很好的年輕演員,他是其中一個。就像他與阿媽(邵美君 飾)吃飯打他筷子的那場戲,我們拍了4、5個take,最後OK之後,他已經投入到哭過不停,要衝入洗手間盡情大喊。」他直言,現實中真的有很多這種阿媽呀!「如果我演成年Ken的話,有了Himmy幫我打了這個基礎,我相信我會將阿Ken演成一個精神分裂的人,可能會分裂多少個角色出來,非常精神分裂。」

合拍劇,零中國元素

《歎息橋》的不少角色,都令觀眾看得手震冒汗,這樣不得不讚賞100%來自香港的台前幕後。後來發現,《歎息橋》是ViuTV及內地優酷聯手合作的合拍劇,原來中港合拍的作品,能夠保持原汁原味的港劇味,十分難得。「如果要找我拍劇的話,我提出要百分百信任我、給予我自由度,否則我們團隊就不做。只要有任何外來的人事,就不是我們原來的創作了。正如一個畫家的創作,你一旦干涉他,硬是要求他在旁邊加一支紅色玫瑰花,經已是破壞了藝術家的想法,所以我要求自己的100%之後,便會讓導演、拍攝、配樂,甚至美術等自由發揮,你看到每一雙筷子、每一個碗、每一支花的方向,都是經過精心調校,可能大家不習慣,但都是我們團隊很努力地朝著百分百港劇去做,我們一定要fight for,港劇就是這樣,所以你看得出,所有東西都是香港出品。」


好劇自然受人欣賞,難得內地觀眾評價同樣很好。林保怡反問:「老實說,你可以看看整個亞洲,有沒有像《歎息橋》這種劇集?我敢說,《歎息橋》是第一部。甚至在很多市場,他們看慣了一些慣性的拍法,突然看到只剩下一半臉容,就會想到為何只有一半?突然間只有反射畫面?這一切都有意思的,有電影語言的,便會思考一下我們想說甚麼。可能內地觀眾看到很奇異的電視劇,就會很關注去看吧。」

北上拍劇吃不消

2011年拍完《天與地》後,林保怡全程返回內地拍劇,直至2015年氣管有事,決定回港發展。「在內地拍劇,我真的體會到賺錢艱難,整個月不是曝曬就是曝寒,身在零下30度的新疆拍戲,日日都這樣凍,日日開07,太陽一下山就要收工,否則凍死。」他直言,很多地方都沒有洗手間。「就算有,那些洗手間真的不懂形容你聽。」至於吃東西,每餐大魚大肉也不是好事。「我試過連續15餐午餐、晚餐都是火鍋,因為沒其他東西吃,只能夠淥菜、淥豆腐。」還未提到他的氣管有事。「對呀,空氣污染很犀利,我頂不住。」換個角度思考,他坦言學會了忍耐。「我真的試過遇過內地的『大支嘢』,即是那些大哥大姐,要如何容忍、如何體諒他們……」凡此種種,他決定回港聚精會神拍好港劇好了。

老掉牙的一句:「細細個已經看林保怡拍劇」。今年林保怡踏入55歲,他坦言身體功能漸減,以前能夠一星期行4日山,每次2、3小時,現今積累痛患,體能亦退步了,但心態卻更上一層樓。「相反地,我這個人開始豁達了。其實每一個人都會老,有些小朋友說,小時候看我演戲,笑說我老了很多,但難道你又沒有長大嗎?我是完全接受的,就算我將來禿頭,那就剃光頭,好似Bruce Willis這樣吧。其實我一直沒有思考自己幾多歲,林保怡很簡單,是一個小朋友,我很喜歡玩,但玩樂的背後,一roll機就很認真。」

至於,他是否如傳聞中搵夠退休?他當然否認。「我可以說,我的錢不多,只是知足地可以擁有。我依然要老闆來投資的,否則我自資啦。還是那句——知足常樂。」那麼,現今的林保怡還求甚麼呢?「我現在所走的路,不是甚麼花巧,只想實實在在地告訴大家,戲劇不只是送飯,而是可以看劇之後有得著,有維生素可以落袋,知道如何對待身邊的父母,男女朋友、同事,就不要好像劇中人那樣犯錯。」

孰真孰假不重要

說到底,生活如像《羅生門》,好像《歎息橋》說出多個不同版本,有何感受?「現實生活聽到不同版本,以前我會尋根究底,但今日的我會很平常心。每一件事都有不同的說法、不同的畫面,但不太重要了。最重要是,那個遊戲規則,如何拆解這一部劇,到底《歎息橋》所說的「上帝視角」是甚麼?最真實的又是甚麼?原來最真實的是,每集最初的15分鐘,年輕版的15分鐘最真實,後面那些全部都是講大話,就像現代人所說,很多人都在呃自己的親人、愛人、老婆。」他最後提到,岑珈其是全劇最清楚所有人發生甚麼事的一個人,唯一一個講真話的角色。「其實,岑珈其、伍姑娘那條線,我最喜歡。」嘆息,還是歎世界,其實只是一線之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