鄭保瑞 暗黑回歸

鄭保瑞,絕對是吸吮香港電影奶水長大的香港導演,廿歲不夠便入行,曾跟隨林嶺東、葉偉信、王晶、馬偉豪等導演擔任副導演,廿年前首執導演筒,影像風格相當強烈,甚至是暗黑變態,公認的。

Text: Nic Wong
Interview: 金成、Nic Wong
Photo: Bowy Chan

想當日《大頭怪嬰》《熱血青年》是千禧恐怖本土奇葩,《追擊八月十五》光怪陸離,《怪物》《狗咬狗》挑戰演員極限,就連加入銀河影像後,《意外》《車手》不失個人風格。豈料,港產味濃的導演突然北上挑戰《西遊記》三部曲,一方面衝擊票房上限,卻同時挑戰劣評下限,但中期回港拍攝《殺破狼2》卻又殺氣騰騰。

陰差陽錯下,籌備多年的本土電影《智齒》在此時此刻的香港上映,票房嚴重失收,大抵是意料之內,既是一次暗黑本性回歸,也是尋回電影初心,更是一道香港類型片的實驗。「我從不覺得《智齒》是容易入口的電影,在平衡自己與觀眾之間,我好早決定保留我自己多一點。」

「時也命也,大家總是用票房來評價一部商業片的好與壞,但我覺得商業片都可以有話想說,例如杜生及韋生的商業片很有主題性,能夠令人思考,這就是很值得拍的商業片,不只用票房來衡量,還是雅俗共賞。」

他不諱言,商業片之路仍在摸索之中,而經過三部《西遊記》嘗試靠近觀眾,十億票房卻幾乎失掉了自己,今次《智齒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,票房下行更能證明,天生黐線變態的鄭保瑞,終於真正回歸暗黑本性。

智齒橫生

鄭保瑞回歸本土,絕非突然。時序先回到2012、2013年,他在網上尋找一些懸疑題材,最後認識了《智齒》原著小說家雷米。「當時我與雷米在微博互相關注,開始聊天,發現他很喜歡銀河影像的電影,也知道我拍過銀河影像的電影。我問他有否未賣版權的故事,看看可否改編合作一下。」雷米回答,大多故事都賣掉,餘下的只有短篇《智齒》。「我看完覺得,故事很有港產片的味道,他真是個港產片迷、銀河影像迷,然後他用了很平的價錢賣給我。我花了很長時間來改編,找過編劇改寫,也讓雷米親手改寫,但大家都找不到出路,每每改變一些東西時,小說的味道就消失了。」

苦無出路,鄭保瑞暫且放下《智齒》,投入拍攝《西遊記》三部曲,直至拍到第三集《女兒國》,他終於按捺不住。「拍到一半,我好想返回香港拍電影,突然想起了《智齒》。當時想到版權已經賣給我七年,再不拍的話,應該真的不會拍了,於是讓葉偉信及Paco(黃栢高)等人看看,他們沒大問題,那我就開拍。」

本來在鄭保瑞的原定計劃,沒想過將《智齒》帶回香港,只是故事的先天設定,根本沒可能在內地發生。「我相信堅持在內地拍出來的話,完全是另一個故事。電影中的血腥暴力,尚且可用技術去解決,但要營造出這一個髒亂的世界,這樣會很踩界,國內尺度是難以通過的。」

下定決心回港拍《智齒》,2017年開拍,前期很快,後期很慢。「當時我們在土瓜灣、觀塘舊區拍了三個月左右,反而後期剪接沉澱很久,後來我再創作、再補戲,都花了一些時間。」他早就剪出一個可以成形的版本,卻總是覺得不夠。「不急於上映有個好處,就是可以剪出很多版本,有更多沉澱的時間,慢慢覺得原裝版本不夠說故事,結果要創造另一些東西再完整。」

黑白與垃圾

如今我們看到的黑白版本,就是那個時候萌生出來的。「我覺得,黑白與電影的狀態很相似。突然有一次轉做黑白來看,發現人物狀態與場景分不開,那一種混沌狀態,直到最後依然很混亂,正正是我所需要的。」他大讚攝影師的燈光到位,以致抽走顏色及調光後,仍然能夠保留到電影感,絕對不是為黑白而黑白。「沒有顏色後,沒有其他東西影響之下,大家就能更加留意構圖、鏡頭擺位的角度,以及演員的演出等等。但彩色版不是不好,卻是另一種味道。」導演對彩色版面世不置可否,只說這不是他暫時最想做的事。

沉澱之後,《智齒》出現了更多更多的垃圾。看過鄭保瑞前作,大概知道他喜歡拍垃圾,最經典是《狗咬狗》,柬埔寨的那場戲,統統都是真垃圾。不過,他強調今次所有垃圾都是假的,偽造出來。「當年《狗咬狗》的垃圾場面只有三、五場戲,但今次整部電影都要充斥這件事,對於演員的狀態,我真的不能夠用上真垃圾,所以唯有造出來。不過,八點鐘放那些東西進去,十二點鐘就會變成真垃圾了,味道開始發臭。」由於電影需要呈現極端的氣氛,讓它形成一種人物狀態,東西又好,垃圾又好,必不可少,而且數量要多。「好似查案那場後巷,真的要五架車的垃圾才堆得滿。」

垃圾,是電影中的命脈。鄭保瑞不僅在場景中大放垃圾,還想通了人物也是垃圾,被無情的社會狠狠遺棄。「本身沒有Fish(廖子妤)及池內博之這條線,後來我們加上去,具體來說,我就是想加入垃圾。我跟Fish說,她的角色就是電影中那件被人遺棄的垃圾,正好說明她為何會與一個連環殺手一起,因為他倆是一種互相需要的關係。我終於想通了,不只場景,還有人物及電影情節扣上這個故事的動機與關係,這真的需時去累積。」

糟質演員秘訣

就在眾多垃圾的污糟場面中,要數男主角林家棟受害最多,他更形容導演是「攞命式演出」,偏偏今次卻是雙方首度互相攞命。「我很早已決定找林家棟,當時連劇本都未有,只有小說,他卻很快就答應。我覺得家棟又好,其他演員都好,他們對演出仍有渴望,這個狀態是很重要的。」不只劉德華很劉華,鄭保瑞覺得以往的林家棟演出很林家棟,直至《樹大招風》後,察覺他的力量正在燃燒,終於調配得到。「經歷過這麼多演出,又得過最佳男主角後,家棟有了這個技巧,依然對演戲有渴望,卻又未去到神檯級,對演員來說,這個狀態是最好的。」甚至乎,林家棟留鬚的造型都是自行提議的,可見他早早已經準備好投入角色了。

事實上,林家棟不是第一個「受害者」,當年陳冠希、李璨琛、余文樂、林嘉欣、舒淇等等,統統「逃不過」鄭保瑞的威逼利誘,歇斯底里地豁了出去。「與演員溝通是互相說服的過程,我沒有欺騙他們的,總是很誠實地告訴對方需要甚麼。當他們認同之後,自然就會配合,就算不認同,大家便坐下來慢慢傾,談到一個位置,他們便會投入。」廿年前升任導演,鄭保瑞最記得林嶺東的一番說話:「做導演(Director)不只是direct套戲,而是direct身邊所有人,向著同一個direction去出發,這才是真正director需要做的事。」

鄭保瑞不是林嶺東,兩者採取不同方法,但目標一致。「東San(林嶺東)在現場不停問大家下一場戲是甚麼、上一場戲是甚麼、燈光如何等等等等,逼迫大家在他的狀態當中,這是他的方法,但我卻是利用傾談的方法,希望大家在同一個狀態,用心解釋為何我的電影需要那一個狀態,即使有多踩界,有多艱難,只要他們明白那場戲、那個角色有多重要,慢慢地投入到這件事,他們就會願意去做。」說易行難,實際操作當然沒那麼易,但事實證明,鄭保瑞是箇中的高手。

取西經的得失

如果有看《西遊記》,就會發現鄭保瑞連甄子丹、郭富城都能說服得到,花上幾小時黏貼猴毛化馬騮妝。想深一層,本來港味濃變態味更濃的鄭保瑞,北上拍娛樂大片已夠黐線。「為何我要拍《西遊記》?作為導演的事業,我需要有一個project去做這件事,的確給予我一些名利,也嘗試到一些出乎我極限的東西。」多年來,很多人問他與《西遊記》有何關係?「係囉,唔關我事都叫我拍,所以我才試試。《西遊記》給我很大經歷,第一部票房收過十億,但被人罵到拆天,我自覺都抵罵;第二部又給我再重新來多一次,我覺得好了一點,在我不熟悉的範疇,我開始知道特技等等,創作上我不覺得甚麼進步,這是事實,我也曾經嘗試去靠近觀眾,但不是具體做到的事。」

拍完《西遊記》後,鄭保瑞至少有些東西落袋。「現在我更落實自己是個拍類型片的導演,以後還是會拍類型片的,哪怕甚麼類型,好似《智齒》那樣,我始終需要一種類型。可能我比較老土,年輕時拍過三級片、戲劇、荒誕、鬼片、動作片,統統都是類型片,我覺得這些類型都是我的創作根源。」那麼,拍了兩部十億票房的電影,是否真的名成利就?「不是啦,生活上好了些許。我只能說,成功賺了一間樓,由租客變成業主,坐的士變成駕車。能夠成為業主,都算是人生偉業。」責罵聲中能夠自嘲,依然是鄭保瑞。「有些行為可以改變,但性格不能改變,有些價值觀,我是不明白的。」

有得必有失。鄭保瑞不諱言,拍《西遊記》刻意將自己放得很後,因為他喜歡的東西,絕對不是電影所需要的東西。「相反我拍《智齒》的感覺是,想拍一部自己單純想拍的電影,過程中慢慢找回自己為何喜歡拍電影,答案是很老土的初心,以及那一份仍然想繼續拍電影的感覺。回到香港製作電影,雖然場面很地獄,很辛苦,但在現場的氛圍是很親切的。」

「我不是一個在現場高高在上的導演,就連場務、劇務都可以罵我,因為大家真的一起長大,不是我看著他入行,就是他看著我入行,或者一起入行。我們可以坐在街邊說東說西,很親切的,在國內就很難,始終成長環境不同,有些東西還可寒暄,但老老土土想當年就不行了。至少香港的工作人員看到我,就會說『見親你就肯定冇好嘢喇』,又或者『你又搞埋啲污糟嘢呀』,大家說說笑笑,有歷史有過去有默契,感受很深很重要。」

合拍片是死路

人在異地,十年來失去那份親切感,所以一有時間,他就監製本土電影,就這樣平衡一下心態。「這十年影響我最多的,反而是做監製,令我成熟了。」他第一部監製的是劉浩良的《衝鋒車》,二人因為相熟,老早看過對方所寫的故事,提議他快點開拍。「然後,他真的找到英皇開戲,條件是我做監製,我反問他:我有用咩?只要幫到他開工,我可以的。」老友首次做導演,他首次做監製,邊做邊學。「我的心態是,監製盡量不要影響到導演。」他從導演崗位跳上去做監製,才慢慢明白導演的價值、電影的價值,繼而監製更多電影如《狂獸》、《麥路人》等。

鄭保瑞敢於投身內地,其中兩部電影超越十億票房卻不被叫好,對內地來說,香港導演還剩餘甚麼價值?「很老實說,我們沒有第二條路,當我們還未建立到其他市場,如果講到大市場,合拍片是暫時唯一可行的路,有冇得做都要做,看似是死路,但我的心態是,死路都是死路。」即使死路一條,香港導演仍有可取之處。「為何他們的主旋律電影,仍需要劉偉強、徐克、林超賢執導?將來甚至可能會找邱禮濤,因為我們都是一個以觀眾行先的人,懂得考慮觀眾的角度,香港導演有我們拍商業片的技巧。我經常說,可能以後再沒有合拍片,可能再沒有港產片,但只要香港仍然能夠出產到導演,就有機會再拍到港產片。如果只有港產片而沒有香港導演,就很麻煩了,所以我覺得港產導演仍然有力量。」

在他眼中,香港導演的技巧不在於金錢。「我們一直都沒錢拍電影,而是想方法做到自己想做的東西,與國內真的有分別。國內有很多資金,相對上資源很豐富,而香港電影的資源,從來都不豐富,但我們總是有方法,也是我們的強項。」他又認為,國內導演在文字中長大,他那一代的香港人,則是看影像、電視長大,直接得多。「國內是否每個觀眾都看文學作品?很多人說香港導演沒有價值,但我們在行內就知道,一直有投資者找香港導演拍電影,所以即使香港導演的優勢不大,但依然還有。」

至於香港電影,鄭保瑞認為只有合拍片及寫實赤貧片。「如果大家依然流連寫實電影,貧窮線以下的電影,那樣會弱一點,因為題材被限制了,我們只拍關心的題材,卻少了娛樂片,所以我一定說自己是類型片的導演,這是娛樂片的包裝。」說起來,他拍《智齒》也是一項實驗,希望讓新導演看到,想說的社會議題,可以用另一種形式、更娛樂性的方法來表達。「我們所說的娛樂性,就是如何與觀眾拉近一點。新導演利用寫實方法拍赤貧電影,本身都是與觀眾近一點的方法,第一二三部還好,之後大家都累了,不能再繼續針對那些議題,反而需要給觀眾另一些東西去吸收。從來拍電影不只有一個方法,卻需要更多的方法。」

是智慧齒,也是地獄邊緣

電影名為《智齒》,片中李淳角色的確受智慧齒所害,鄭保瑞則為電影加上英文名「Limbo」,意指「地獄邊緣」。如今看電影,感慨萬分。「我在2017年拍攝這部電影,當日不是今日的香港,我沒那麼厲害,能夠預視到香港會變成怎麼樣,當日純粹是一種電影上的思考。『智齒』在內地被認為是立事牙,是一個成長的過程,而小說中的世界只有黑與白,成長後才發現原來根本沒有黑與白,只有灰色,是一道成長的烙印。於是來到電影版本,我才加上Limbo,反而更似電影中的人物狀態,希望得到救贖。」陰差陽錯下,《智齒》終於上映。「現今看電影,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很強,不是預計之內,有時電影就是這樣,我講的世界,與身處的世界,原來很有感覺,建立成一起,是巧合也是緣份。」

身處地獄邊緣,又可以怎麼辦?「我的黑暗悲觀性格,沒法子改變,但我不停提醒自己,要在黑暗中找到那點光。那是希望,也是我們的希冀,我不敢說自己找得到,但永遠都要提醒自己走過去,幾絕望都好,都要守著希望。」他直言自己有兒女,更需要這件事。「我很想她在絕望的環境中都有希望,不要理會最終找不找到,但至少都要有這個心。」再次見證,不是看到希望才去堅持,而是堅持了才有希望。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