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雋 變態儲物狂

自從《大內密探零零發》飾演陸小鳳後,文雋再沒有幕前演出(僅僅在《小男人周記3》客串支持鄭丹瑞),原來當年他是決心這樣做。「很多年前,我已經不想再做幕前演出。街上路人說我是個鹹濕佬,覺得我好好笑,樣子又似李居明,我好討厭這些形容。」於是,文雋演完陸小鳳後決心不再演戲。「其實《古惑仔》系列、最佳拍檔出品(《風雲》、《中華英雄》等),我都可以加插自己去演一個角色,但我全部不做,自此專心電影幕後製作,展開人生的中篇。」

text.Nic Wong
Interview.金成、Nic Wong
photo.Oiyan Chan

文雋不喜歡自己似李居明,卻不得不信命運。當天他聽了白龍王的話,剃掉鬍鬚的標記,應驗了九十年代中與王晶、劉偉強合組公司不超過七年的預言,最終《古惑仔》系列大賣之後,千禧年初正式分家,至今仍然份屬老友,卻只談風月不談政治。

在一般觀眾的眼中,上述各人取態不同,文雋卻專心幕後。「我在香港受教育,明白是非黑白曲直,我絕對不是偏激一群,但心中有把尺,清楚自己應該做甚麼,不應該做甚麼,既然如此,不如退後一步,不要成為有宣傳價值的一人。我不求富貴,自覺生活還好,我退後就最好了。」

直到近月,文雋「復出」幕前化身YouTuber,暢談不少昔日電影娛樂及流行文化的珍貴回憶,展示他歷年來變態式收藏,包括大量通俗流行文化的藏品。「我做這個頻道,希望讓大家看到昔日的香港,就是這樣美好、開心、瘋狂及繁榮。現在變得怎麼樣,就讓觀眾自己決定,但對我來說,再沒有鹹片、寫真,就連明星都不多一個,這幾年很傷心很鬱悶。」也許昔日香港的美好,只能從他的龐大收藏中映入眼簾,放在心底裡。

整理藏書等於整理人生

來到文雋最新位於石門的辦公室連倉庫,二千呎空間內有十數排大書架,擺滿他的大量收藏,包括工具書、小說、政治書、訪談錄、雜誌、漫畫、寫真、報紙、DVD等等等等,還有更多藏書放在地上,未獲分類亦未能上架。文雋自嘲過去數十年病態般收藏東西,就連別人送給他的字條、聖誕卡、喜帖等都不會丟掉。「很多人問我還儲這麼多東西做甚麼,還叫我scan入電腦擺上網甚至元宇宙,但我是個腳踏實地的人、老派的人,我還是喜歡拿著書本,一頁一頁去看,可以慢慢選擇去看。」

拜疫情所賜,過去文雋中港兩邊走,每年來往超過一百日,封關卻令他憂鬱,加上子女還小,一定要長留香港。「很多project都停了,我又要養家活兒,到底還可做甚麼?我在柴灣有個貨倉多年,唯有先賣掉。問題是,我要處理過去幾十年的儲物。別人說我是變態儲物狂,人家送甚麼給我都不會丟,例如楊紫瓊及潘迪生的喜帖,麥當雄導演的字條,又或是某某送給我的聖誕卡等。」當時,文雋請來三名大漢幫手,共花了三個月點算,總共有六百箱藏品。「當時我已丟了二百箱,但仍有四百箱,本來搬到火炭約一千多呎的地方暫存,怎料一存就兩年。後來我家搬到沙田區,便開始思考如何處置物件。」

「多謝疫情,讓我最近兩年開始整理我的人生。幾個地方租約期滿,正式搬到這個位於石門的地方,將寫字樓及倉庫二合為一,認真處理餘下的四百箱。單單雜誌而言,我決定保存《壹週刊》、《東周刊》,但《新假期》、《飲食男女》就不要了,還有台灣的《獨家報導》、《美華報導》及《時報周刊》等,除非保存特別封面如林青霞外,其餘已丟了一大半,但現在依然亂七八槽。另外還有很多畫冊、無數本成人雜誌、寫真集,也有很多古靈精怪書,關於幫會、洪門、杜月笙、房中術、性、慾念等。凡是不文的通俗文化,我真的有很多,幸好我亦享受這個分類過程。」

以為文雋抗拒科技,其實不然。今年4月開始,他搖身一變YouTuber,開設「文雋講呢啲講嗰啲Man’s Talk」頻道,開始三個多月已有超過三萬粉絲,總收看次數多達二百萬次。他講倪匡曾江張國榮,亦談王晶邱淑貞向華勝,唯獨未講古惑仔靚妹仔。他笑說訂閱人數日日增長,等訂閱數字高一點才講這些熱門話題吧。

中年發達死老婆

文雋百足咁多爪,三十年前已到內地拍戲,與馮小剛姜文等人相識於微時,就連姜文第一部拍的電影《陽光燦爛的日子》,都是由文雋監製。不過,文雋堅持這個YouTube頻道,只面向香港觀眾。「我覺得在香港做的話,就是要講廣東話。」成立頻道之起點,文雋要多謝李小龍會會長。「他不時找我聊天,去年邀請我拍片,我最初拒絕,尤其近年我很享受沒人認得出我,做甚麼都可以,直至今年初要搬倉,發現很多好雜誌,包括不少張國榮高檔雜誌的封面,心想只是一味收藏而沒人分享真的很可惜,才利用這個頻道去分享。」

「我有幸生於香港最繁榮最興旺最瘋狂的年代,由七十年代尾到九十年代末落,見證香港影視流行音樂雜誌通俗書八卦周刊袋裝書的轉變,我相信香港已不能回到那個時候,未必能夠令大家看到以前這樣美好,但那個美好的年代,有幸我這個變態佬儲了這麼多資料,何不分享一下這些集體回憶?」

文雋剛踏入65歲,符合申請樂悠咭的資格,原來也經歷了一次生死大關。「半個月前我去身體檢查,照CT發現主血管塞了百分之七十,最後通了波仔,我便思考是否人生上半場已經翻了篇。這一年來,無論是整理倉庫、寫字數、搬屋、身體重整等等,做完手術起碼沒有憂慮,正式開始人生下半場。如果好命的話,應該有多十幾廿年命,足夠我去享受了。」

年輕時的文雋,經常想起麥當雄電影中常說的一句話:「男人最好中年發達死老婆」,但他過了六十歲生日時,揚言已經完全戒絕女色,更宣布「金盆洗X」,開展人生下半場。「其實我有愧於現時三十多歲的大仔,他年輕時我卻在拼搏,當時一年只見面很少次,對他的愛真的不夠。現在父子關係好一點,他踏足了這一行,大家有商有量;至於我的第二段婚姻,育有兩女一子,大女兒約十五歲,小兒子只有八歲,與他們一起很開心。」

從英俊到雋永

文雋原名王文俊,小時候的「文俊」很喜歡看書,是全校講故事比賽冠軍,直至有天校長叫我去面見香港電台編導鄧惠嫻,成功獲得演出兒童廣播劇的機會。「通常叫我演小金魚、小白兔、小王子,慢慢學懂看劇本,直到中一中二變聲才沒繼續。」當時「文俊」很乖很孝順,每集聲演有廿多元收入,即使重播都收到五元,他卻將全部收入上繳母親,最終自己有幾元落袋。「每次我都會用七毫子買金色封面的《世界名人故事》、《世界名著》等,我相信自己的創作能力由此而來。第一,接觸到香港電台的劇本,知道戲劇是甚麼;第二,我看這些簡約本,簡單快速了解故事,不用花太多時間去看完整本《雙城記》或《基度山恩仇記》,因此度橋就很快手,當然文字的細節及如何寫得流麗卻是另一學問。」

隨著年紀漸長,「文俊」慨嘆自己名字有愧於母親對他的期望,不夠英俊,唯有改成文章雋永的「文雋」。「我讀中學時投稿至《年青人周報》,就開始用『文雋』,當時投了三篇長稿,當中兩篇影評一篇球評,主編樂仕叫我到辦公室見面邀約寫專欄,我背著書包上去,對方才知道我是學生,而那時的作家有毛孟靜、李碧華等。」文雋向來不怕蝕底,甚至從不覺得蝕底,很熱心很八卦甚麼都去學,既幫忙周報校對,又學習排版。「那時只收稿費,我覺得別人給我機會去做,沒錢收都要多謝別人啦。所以我常說,後生仔不要計較。」後來他跟麥當雄拍戲,也是這樣得到機會學習沖印、策劃、戲劇指導。「那些收穫肯定多於別人所給予的一兩千元。」

就這樣,文雋總是喜歡從事一些份內以外的事情,因此近年成為了很多業界屬會的成員,包括金像獎、影協、攝影學會、導演會、編劇會及電影評論學會等。「91年尾,黃炳耀猝死他鄉,留下孤寡,卻發現他沒買保險,編劇業界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,我和張堅庭等人便提議成立編劇會,我負責拉攏各人。可能我為人比較圓滑友善一點,由南燕到舒琪、王晶到王家衛,都是我能夠談天的朋友,另外還有林紀陶、超人(林超榮)、彭志銘等。」

麵包樹下的張小嫻

當中包括張小嫻。眾所周知,她不喜交際,文雋在街上遇見她,半推半就叫她去開會,成為執委會成員之一,亦間接造就張小嫻成為香港流行文化小說的殿堂人物。「那時我和任職《明報》副刊的李純恩很熟,我提議各位編劇家在《明報》寫專欄供稿,兩百元稿費,寫稿收一百,編劇會收一百,這樣才有會費營運。」記憶中,寫稿最勤力的是陳慶嘉、林超榮及張小嫻。「尤其是張小嫻,因為她寫的東西很另類,寫男女之間的感情特別好,結果寫了三個月後,聽說副刊老總看中她,給她一個地盤來踢走林燕妮;再多寫幾個月後,有人問她寫小說,就是《麵包樹上的女人》,自此張小嫻不再做編劇。」

文雋笑說,自己經常都做穿針引線,成立電影評論學會也是一樣,他為自己能夠聚集個性強烈各異的影評人一起開會,感到自豪及驕傲。「別人說這些業界事務唔等駛又沒錢,但我有幸入行做電影,試問寫稿能夠賺到多少錢?出書賺到多少版稅?我的所有生活安定,能夠買到樓都是因為寫電影劇本,所以我有責任理所回報業界,這亦是我們最近十多二十年的態度。」

入大學前,文雋已是《年青人周報》固定專欄作家,自言考入浸會傳理系,最終目標都是入電視台。適逢當時他獲師兄梁健璋及葉家寶介紹到麗的電視台度橋,後來麗的進入麥當雄蕭若元時代,梁立仁更叫他正式加入麗的創作組,加上吳耀漢又找他寫劇本,他便理所當然地不打算畢業,就正式開始他的影視生涯。期間他開始寫電影劇本,第一部是《喝采》,大約兩年後便跟麥當雄外闖全職拍電影,連同黎大煒及張家振一同籌備《靚妹仔》。

成名快,賺錢多也花錢多。文雋很早已經申請到AE卡,廿歲未夠經已時常進出夜總會,這代表有一定的收入,亦有一定的支出。「為何我能夠寫到《靚妹仔》、《火舞風雲》等等?麥當雄鼓勵我做編劇要有一定人生經驗,要不斷墮落也要不斷自拔,才能入世,認識不同人的生活。現時很多新編劇的認知只有校園,或是來自於他們有限的朋友,卻不知道壞人可以好壞,衰人的招數衰到不得了,又或是市井之徒的笑話及俚語,是文人生活沒有的。」

編劇要不斷墮落不斷自拔

從麥當雄身上,文雋學會了人性醜惡。「壞人之壞,全在《省港旗兵》系列之中。其中一集,有班人捉了演臥底的萬梓良,將他拷打倒吊,還要將他的頭放入活生生的老鼠之中,你說這些畫面正常人怎會想到?他廿幾歲時已在麗的做總監,職場上有很多勾心鬥角,對於當年同樣是二十多歲的我們,當然開拓了眼界,原來人是可以這樣的。」

作為資深編劇,文雋坦言自己只是瓣數多,樣樣都關事,周身刀卻不是張張利。「寫劇本,我不是最好的那個,一定是杜國威、韋家輝、莊文強等人。」那麼,到底編劇是如何維生?文雋憶述,當年寫一個電影劇本,大概由一萬至十萬不等。「記得麥當雄派我去找向華勝寫《英雄好漢》(1987),勝哥在西裝袋裡給我五萬現金做訂金。當時我為這類型公司都寫了好多劇本,如果不準時交稿,一早就沒有位置了。」

他表示,編劇要有四大元素:「第一,勤力是基本,但正如許冠文最舊的笑話:沙田的牛都勤力,難道他們全部都可以做編劇?第二,一定要準時交稿,令人覺得值得信賴,不應該像邱剛健那樣,一年後才交稿;第三,要有市場價值。當年陳欣健要寫後生仔的劇本,知道我在《年青人周報》寫年青人東西,於是找我寫《喝采》電影劇本,麥當雄也是知道我有不少經歷,就叫我寫《靚妹仔》,否則麗的那麼多編劇,為何獨具慧眼帶我離開?第四,就是有才華,就算十年拍一部,好像王家衛這樣,也過得好好,或者像杜國威這樣,不斷筆耕,不斷有特色。」

做人要有自知之明

文雋說,只要有才華,就算新一代如黃進、李駿碩,甚麼大牌演員都會臣服於此。「這一行無論作家、編劇或導演,創作從來不是看外形,卻是用才華來壓服人,而才華是天生的。」他強調,做人要有自知之明。「若果發現自己沒有才華,卻又真心喜歡電影的話,不如轉換崗位。不做編劇的話,可以做製片,或者做聯絡人、機燈美術等等,總能夠在電影行業不同工作上找到自己的位置,千萬不要一定勉強自己做編劇及導演。」

「我最不成功的崗位,就是做導演。我拍過幾部戲,成績不是一般,更是不合格,大概是我的個性所致,不夠硬淨不夠殘忍也不敢說唔收貨,真的好難做到。我記得當年監製姜文的《陽光燦爛的日子》,由於美術達不到他的要求,開工兩星期後就炒了美術,對方卻是他讀書時的老師。他跟美術說:『我一定要炒你,否則我繼續用你的話,我會恨你一輩子。』所以,真的要用『恨你一輩子』的心態來做導演,這樣才有機會成功。我呢?製片說買不到我心儀的花樽,要用其他來頂檔,否則要等大半天,到時進度延遲,演員的期沒有了,就會超支。當我答應頂檔,之後其他人又會變本加厲,結果不斷的妥協只會令自己受傷,可見我絕對是個不稱職的導演。」

還是那一句,做人要有自知之明。文雋說:「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稱職的編劇,但清楚知道不能成為編劇家;我亦是一個稱職的監製,懂得判斷由創作到製作直至宣發的一切,因為統統我都做過,能夠把控,加上我相信自己在處理人事方面的圓滑度及解決度。」他特別提到,另一重要東西是,距離感。「我與甚麼人合作都要恰如其分,就算我是粉絲,都要對偶像有恰如其分的位置,不是飛撲過去,但當中又要有合適的接觸。今時今日我去找導演、找蔡瀾先生等等,明明我有他們的電話,但我都是先發微訊,或者找他們的秘書,並不會直接打過去,這就是知道用上甚麼距離去做事。」他直言做人做了幾十年,相信這一切大概能夠幫到新導演。「說真的,我怕曬怕辛苦怕捱夜,做導演不稱職,但我做會務卻很熱心及有能力,我願意繼續做一粒服務業界的螺絲。」難怪,新一屆金像獎董事局,繼續有文雋的參與了。

後記:不文雋

文雋憶述當年黃霑的《不文集》大受歡迎,當時查小欣提議他在《香港周刊》寫鹹故,便開始撰寫名為「想入非非」的不文專欄,後來出了四、五本書,還叫大家想想「非」的寫法,無非是男人都想進入的東西。時移世易,他慨嘆現今香港已沒有像《今夜不設防》的不文探討空間。「現在的鹹濕佬都是樂而不淫,好色只是天性,要有品味有尺度。芸芸我們這一行,到底有甚麼人做到?谷德昭與文雋都不敢放下身段去做啦!谷德昭沒我這樣鹹濕,而我也有女兒,只能間中在自家頻道講某些笑話,但都不能太放肆吧。」

既沒有當日的鹹濕佬,今日也沒有令人興奮的女神。「過去我們愛看女明星寫真,就是因為一路覺得她們是女神,卻原來可以剝衫。她們本身有名氣,寫真卻是剝掉了她的名氣。成人雜誌全部都有裸女,為何她們都不值錢,因為獵奇性不強,三級片正正就要有這種勾引性!」文雋回想九十年代中,已開始愈難愈找性感女神,難怪要在台灣借兵如舒淇、鍾真等。「近十幾年來,找香港女星剝衫困難,找有質素的女星剝衫更難。」昔日香港的美好,真的不復再!■